经年荒芜

《我与柔弱小妈的那一晚其四十五》

峨眉金顶自灭绝圆寂之日,倒都没如此热闹过了。睽违年余,再与众师姊妹聚在一处,周芷若心中自也宽慰。她极少得过几日这般人情温暖,算来算去,也只在汝阳王府那七年,自赵敏身上体会得些。

赵敏……

盯着杯盏里头映着烛色的琼浆玉液,不自觉便有些走神,直到静玄在旁又唤了她两声,周芷若才回过神来,见大师姊正笑着道:“掌门人,今次多亏你及时赶回,那昆仑派挑事的,便才没讨了便宜,与大伙敬一杯酒罢。”

周芷若淡淡一笑,起身敛衽,正将酒盏捞在掌心,却闻丁敏君冷冷道:“是谁惹得各个江湖门派到峨眉来闹事?如此解围,该属分所应当,装腔作势的,充甚么好人?”

周芷若面色一白,想到峨眉之祸总是由己之流言而生,心也有愧,又念及这金顶两番灾祸,莫不皆与自己脱不得干系,更是歉仄,便道:“自先师圆寂以来,峨眉派如散沙一盘,我虽有掌门之名,却有负师尊嘱托,是该给众位师姊妹赔个不是。”言罢端那盏酒,一饮而尽。

静玄走近拉她手掌,道:“掌门人无需如此,咱们都盼着你回来,峨眉便有望了。”转头冲丁敏君说:“今夜峨眉上下之喜,替掌门人接风洗尘,你身负毒害同门之罪,本该压将下去,听候处置的。”

丁敏君只当的一声将酒盏砸在桌上,冷笑道:“周芷若如今想办我,那可不易如反掌?自她进这山门那一刻我便心知肚明,也早已不惧生死。”

宴飨之堂登时寂寂如无声鸦雀,周芷若薄唇一动,却是叹了口气,道:“丁师姊,记得我五岁被孤鸿子师伯带上峨眉,那是你照顾着我,同门之谊不可忘。你当日为谋掌门之位,下毒害我,可是无情,我却终不能无义,想……师尊今日若见,也必定不愿你我同门相残。可到底门规不废,峨眉事,便在峨眉了,从今往后,罚你到祠堂为先师灵牌续香,三年为期,你若仍不服我做这掌门,去留由你。”

峨眉派众人闻言都无不点头,周芷若如此作为,既不失掌门名威,又顾全师门情分,可谓是网开一面再一面了。

但丁敏君终归是看不破之人,当下不谢反笑,说:“我不求你虚情假意。可恨你十二岁一走七年,这峨眉金顶却始终留着你的位子,师父偏私,其他师姊妹也袒护于你,却是凭个甚么?不论怎样,我都心信你与朝廷妖女私下有往,在场中人今日全蔽于双眼,瞧不清楚,我这便将话搁下了,有朝一日,周芷若定会为那妖女大逆师门,那时你们便才知错!”言罢红着两眼嚯的起身,摇摇晃晃走出殿去。

一干人等愣愣瞧着她背影,只不得掌门之命,未加拦阻,周芷若面上固不好看,却也心知丁敏君的性子,最是刻薄顽固,自己做这掌门的一日,她便一日不愿待在峨眉。不过最令她无言以驳的便是那句“为妖女大逆师门”,想从始至今,自己为赵敏悖过多少本该所为之事,不雪父仇是为大不孝,不遵师命杀人,却使武穆遗书落于朝廷之手,又成大不义。便在此时,她还想着如何光大师门,恨不能背生双翮,早一刻飞到那人身边,与她前缘再续。

这便不是魔障,又怎么爱而附骨?

似乎对自己不知不觉间便如此盲溺感到肉跳心惊,她手上一抖,哐啷声碎,那酒盏摔将在地,斜映清光,只见溅了满地的峨眉山月。

这夜周芷若便宿在掌门人独院之中。酉时方入,静玄拿了些新衣过来,临走之时面色犹犹豫豫,周芷若眼便瞧出她不自在,问:“师姊有甚么话,总不便说?”

静玄古怪的看了她一眼。“师妹,师父她临终前有些话嘱托给我,这些日子里我想了很久,一直徘徊着要不要跟你说。”

周芷若奇道:“甚么话?”

静玄心中一酸,说:“今日我见你武功大有长进,又说带回了刀剑里的秘密,便猜多半是习得了九阴真经。”

“师姊如何晓得?”周芷若先是吃惊,又恍然大悟:“是师父告诉你的,她却没吐露给我。”

静玄点了点头。“师父遗命要你继任掌门,却始终防你有不义之心,命我将秘籍兵法藏匿,待你取回赵敏项上人头,便才授你武功。否则,要我习九阴真经,清理门户,取而代之。”

“清理门户,取而代之……”周芷若心里可谓又惊又寒,素手一颤,说:“我……难道师父已在心里,不要我这个不肖弟子了么?”

“许是师父太看重你了,那也说不定。”静玄道:“毕竟师尊已圆寂,她如何思量,我们不得而明,但不管怎么样,她若不当你是峨眉弟子,我却仍旧当你是。只要你一日认我,我便一日是你师姊。”

周芷若气息陡烈,想到原来师尊与师姊曾打算如此对付自己,便如张无忌欺瞒一般,叫人心凉,可好歹有静玄始终相护,心中便才余些感激,又念及自己身世命数,总注定与心爱之人倾而不近、坎壈重重,不禁泪盈在眶,叫道:“师姊、师姊!”

静玄紧紧握住她手,声声连应,屋外冷月高悬,朗夜晴晴。

周芷若晚间心事重重,便总寝不踏实。一会儿想到静玄如此赤诚相待,而自己却叫武穆遗书给赵敏拿去,终归对不住师门,心下抱愧难已,暗自打定主意,必将那兵书寻回。一时又愁思百缠,忖着如何尽师之遗命,可早赴大都与佳人相会。这么样辗转难眠,又是悲自己总受至亲至友算计,又是相思情浓,念赵敏带笑眉眼,心中可谓陈杂百味,难自遣矣。

她自那婴孩死后,本伤心已在,又逢赵敏决然远离,更是苦不堪言,无奈其人也闷,自来心事总不与人道之,如此恸惘交缠于心,加之一途餐风宿露,眼下重回峨眉,在这多年未枕过的软榻上又思量至天将明时,自然困顿及重,周芷若昏昏沉沉,仅忆自己将眼一闭,竟睡足三日有余。

静玄只在头一日来想唤过她起身,但如何敲门,里头总是静悄悄的,静玄担心,便大胆进去瞧过,却见到周芷若睡得沉静,眉间愁绪展展,枕着胳膊,兀自在发一湾好梦。

可怜这个小师妹从来过得苦,肩头又担着太重的事,索性吩咐弟子们莫来打扰,只让周芷若好生歇憩,却不想她竟一睡三日。

其实江湖中人功夫练到一定处,睡觉时潜行神功,将人身上的热气尽数收在体内,睡梦中也在吐纳内息,这是周芷若久来修习九阴真经惯为之举,只不过这次心中太沉,便睡得比往日多些,那也不奇。

到了第三日清晨,小昭和静玄一道来看她,只见周芷若仍躺在榻上,似是一动不动。小昭伸手探她鼻息,竟然不见呼吸,再往下摸,身上也冰凉一片,惊呼:“怎么回事?”

静玄身为峨眉派大弟子,毕竟见多识广,慰道:“不必担忧,掌门这是快醒了。人身本有热气,她寝中练功,自将气息收拢在里,身子便越来越冷,目下凉得透了,那是要收功吐息之时,就要醒来啦。”

小昭又惊又叹,直呼:“好端端一个活人,睡着时竟如僵尸一般,这等练功法子委实可惊可羡。”

静玄打个手势,二人静静退出厢房,此时朝阳已起,山间的花露便晞了,群鸟啁啾。静玄叹了口气,道:“掌门人这一睡可不短。”

小昭听了两眼一红,说:“她是太累了。”

这话一语双关,静玄听来也怜,慨然于心,便道:“是,师妹她年纪不大,尝过的苦中心酸,却比我多得多。”

两人默默待了一阵,忽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,周芷若苍白着一张脸出来。

“公子?”小昭吃了一惊。“你怎么这样快就起身了?”

周芷若顾不上答,那额头的朱砂被惨白的面唇衬得更艳,在光阳下红如血滴。她走近几步,抖着声音问:“甚么人来过?”

小昭不明所以,摇了摇头。“方才便只我和静玄师太进去瞧过你一回,怎么?”

“我的扇子……”周芷若竟有些张惶。“那把君子兰折扇……”

静玄在旁道:“不过是一柄折扇,掌门人……何故如此着紧?”

周芷若摇头不答,自顾自的喃喃道:“不对,我该是带在身上的,梦里也……又怎么……怎么……”怔怔的退了两步,说:“师姊当真不曾见人上山?”

静玄古怪的瞧了她一眼,回道:“是日方过月初,烧香祈愿的百姓才来拜过,峨眉金顶这三日来,未有半个客人。”

周芷若眼中的神光倏尔淡了下去,脸色忽红,竟是给一口气憋得闷了,捂住心口滑坐在一旁的廊边,鼻中呼呼喘着气。小昭走上前替她顺一顺脊背,直是不知何事,关切问:“这究竟是怎么了,只不见一柄折扇,便如此大哀大嗟的?”

周芷若也不说话,兀自喘了一阵,又嗽几声,摆摆手站起身来,淡淡道:“无妨,想是我……是我梦魇了。”

小昭知她不便言明,确也不好再问,搀扶着人回房坐了片刻,周芷若便说要忙处门派事宜,起身去了正殿,从她醒来,半口茶水也没喝过,更遑论甚么素斋饭菜了。

转眼又过去几日,晚间周芷若回房来,又痴痴的呆坐了好一会子。小昭给她添了碗筷,她却动也不动,闷了半晌,忽然道:“不知怎么,我心里头这几日总不踏实,觉得敏敏要有甚么事似的。”

小昭道:“公子忙活几天,不是劳静玄师姊去查了么,大都乃各路人物汇聚之地,倘若郡主娘娘有甚么消息,定也能及时探得。既未有信传来,便总不至出甚么大事。”

周芷若眉目敛着,望那摇曳烛火,却不说话。

小昭心头奇怪,又想起周芷若自失了那柄折扇,便六神没了主般,恍恍惚惚过得这几日,不由问:“有一句话……小昭瞧得出公子并不愿讲,但不问了清楚,倒没法子替你分忧。那天你寻那柄折扇……却是甚么原由?”

周芷若闻言一怔,一张清冽面上竟透出丝丝柔情绯红,薄唇轻启,道:“是……是我觉着,她来过,她来找过我了。”

“郡主娘娘?”小昭可吃了一惊。“怎么这样想?”

周芷若面色一窘,居然臊得垂下了眸,也不明说,只道:“是我在梦中……嗯,总之我分明离得她很近,可醒来却如一场空空,唯有那柄折扇,梦里头她给拿了去,嗯……拿去……便不见了……”

小昭听得一头雾水,可鉴貌辨色,见她红光满面,恰似春色桃花,便大抵也能晓得周芷若发了场甚么好梦,一时间心中一震,诸般酸楚尽数涌上,已没思量去想这梦境春宵与折扇有何关联了。

“敏敏……”周芷若此时却是越想越不能镇定,索性站起身来踱来踱去,那眉头深锁着,像是拢住了千百的哀愁。

见了她如此情急模样,不用再说甚么话,小昭自也知道在她心目之中,那郡主姑娘比之自己不知要紧多少倍。先前心中一阵难过,到这时已淡了许多,倘若赵敏和她易地而处,得知自己意中人为别人牵心,自有不少忿忿待向周芷若质问。

可怜她是小昭,总没有这个名份,便唯有斟一盏茶,说:“若是担心,小昭愿陪公子去一趟大都。”

周芷若晓得自己没回峨眉几日,又匆匆而离,不好劳师动众,便言说自己闭关半月,门中诸事,皆由静玄代理,与小昭两人偷偷打马出了峨眉。

此番与来时的倾颓不同,踏马蹄疾,无心赏半轮春江月夜。周芷若越近大都,心里头那股子不安便越发重了,戴月披星,瞧万象山河都成赵敏眉眼,一如那日春宵一梦之中,赵敏捧起自己脸颊,菱唇辗转,落下轻吻之时,道尽的哀愁情话。

“芷若,你不要来找我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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