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年荒芜

《潇湘夜雨》

第2章 鸿爪雪泥

夜里的天下第一庄总是宁静。只这一晚另有阵阵笛声,飘过叶相雨耳鬓,便令她似见草寺锦鲤、红枫满地,又望人立石屏小路,宁宁之道,心安意远。

这是一首东瀛小曲。

“不意庄主也是个喜好吟风弄月之人。”叶相雨循声而来,走到院中,看向一袭白衫的上官海棠,诚心道:“这首曲子意境很美。”

“略通一二,也是别人教我的,让叶兄见笑了。”上官海棠淡淡一笑,将一柄白玉短笛收在掌下,手便横放于腿,端是个风雅公子。

叶相雨走近,倚在雕花的廊柱上,双臂交叠在胸前,手里依旧握着那柄青光黑剑。

“自入这天下第一庄已有两月,承蒙庄主厚待,未知如何感恩。”

她说的是恭敬话,身子却斜倚得潇洒,眼望明月,不过并不令人觉得她失礼,反倒听出些赤诚来。

“江湖中人豪情快意,何须多言。”上官海棠与她相处这段时日,自也知她洒脱脾性,并不多怪,只忽而轻轻一叹。“其实我对叶兄你倒很是羡慕。”

叶相雨偏过头,奇道:“我自小到大只识得报仇二字,有何可羡?”

“至少你还有娘亲在身边。”上官海棠苦笑一句:“像我们几个师兄弟,已是无父无母。”她只黯然了这么一瞬,随即又复了春风面目,恍似这人便从来不容许有半点待人不温之处。“你一直想做之事,如今怎样?”

叶相雨的神色忽而冷峻起来。“陪我娘和师父过个欢欢喜喜的孟喜月,然后……找回刀门章烈华报双阳庄血仇。”

“你打算怎么做?”

“江湖事,自有江湖之法解决。”叶相雨从怀里摸出十三把红色回旋刀,只将手轻轻一挥,那十三粒朱色便堪堪钉在对面几尺开外的廊柱之中,没木三分。

上官海棠一看之下,语气也惊:“你是要——”

“修书决战。”叶相雨说得斩钉截铁。“江湖规矩,叶家庄向回刀门挑战,三个月后,章烈华如不与我一较生死,便是他回刀门输了,自此再难于武林中抬头做人,这十三柄回旋刀便是战书,我会尽快送去回刀门。”

上官海棠盯着那血色的刀锋看了半晌,才问:“你那金漠经练得如何?”

“绝世武功怎可急于求成,我日夜苦习,虽不能将这功夫使得十全十美,可用来对付章烈华,我尚有信心。”叶相雨冲她一笑。“还要多谢庄主你肯借这秘籍与我研习。”

上官海棠亦笑。“这是天下第一庄的规矩。不过若说为了朋友,我也不会袖手旁观。”她低头看了看腿上的玉笛,眼底一时温柔,一时黯淡,熠熠盈盈如天星,轻道:“风起了,练功莫要太晚。”

此夜曲中闻折柳。

上官海棠却没料到柳生飘絮来得这样快。她昨日方别过叶相雨,给段天涯写去一封书信,今夜这女子便悄然而至,无声无息。

“天涯说你找我,有事相求。”柳生飘絮说话向是如此开门见山,从不拖泥带水。

“是,我今日要欠你一个人情。”上官海棠似乎也惯了,替她斟好一盏热茶。“若非眼下诸事齐发,义父身边人手紧凑,我也不会……”

“也不会来求我做事了,是么?”柳生飘絮忽打断了她,语带轻屑,又透出几分玩味。

“我知道,自己亏负了你太多。”上官海棠受她一噎,却不见恼色,只将目光遥遥远眺,说得正色郑重。“待替义父铲除了宦官曹正淳,清大明君王侧,届时天下太平,往昔欠过你多少,我都会一一偿还。”

“那倒也不必了。”柳生飘絮忽而笑了,霎时间,这满庭院的残叶,似乎都随之而落。“怎么说,我也是你大嫂。”

上官海棠的脸色便也像这凋零的落叶,寡白得有些可怜。她撑起一个笑来,那样艰涩,从腰间拿下那柄白玉笛,轻说:“再给我吹一遍那首东瀛小曲罢。”

柳生飘絮盯着她手中递过来的短笛,半晌不语,开了口也只道:“许久不奏,我都忘了。”

夜色静谧。

两人默默对坐了好一阵,直到温茶也凉,柳生飘絮才抬头,再不多瞧那物什一眼,把眸光偏躲开去。“说罢,这次来……要我怎么做?”

上官海棠撑着那么久的手,也只好悻悻收回来。许多事倘若旧人不愿再提,那便索性算作前尘往事,都随风散了才好。

“三个月后,叶相雨去回刀门决战,我想东厂多半不会袖手旁观,必有大内高手暗中相助。”

“你想让我跟去帮他?”柳生飘絮的面色不知怎么,忽又凌厉起来。“凭甚么你觉得我会答应?”

“飘絮,一刀错练阿鼻道三刀,已成心魔,全靠义父拿内力替他压制,如今天涯守在他身边看着,寸步也离不得,此事……你应当知晓的。而云罗郡主又忙中添乱,不知怎么逃出了宫,义父命我即刻启程寻她,保护芳驾。”上官海棠眉头皱起,显是颇为诸事烦心。“相雨是天下第一庄的人,于公我该助他得报家仇,于私他亦是我江湖知己,章烈华的功夫了得,若再添大内高手,我怕她有何闪失。”

“是,你心中的责任和情义有多重,我向来一清二楚。”柳生飘絮眼色忽暗,不知想到甚么,扬手将那冷茶喝将下肚,一阵冰凉直窜透心。她深吸一口气,一字一顿,却道:“可我好像没有非帮你不可的理由。”

“你便看在……”上官海棠脱口而出半句话,硬生在半途吞回了嘴里。

柳生飘絮瞧她面色,将茶盏啪的一声砸在桌上,饶有兴致的问:“甚么?”

上官海棠将头一垂,躲开她的眼神,只说:“看在我大哥的情分上,还盼你贵手相助。”

柳生飘絮哼了一声,站起身来便走,夜风寒凉之下,只听得她冷冷语气,夹雨带叶,飘进门来。

“让叶相雨自己来求我罢。”

金漠经中非只含掌法精深,剑术也有所及,叶相雨研读之下,与自家光阳剑一脉联系起来,实觉大有裨益。

夜里很冷,她也不曾歇息,仍在庭院中苦练。剑掌相交,虚虚实实,剑动之时叶震雨珠飞,掌到之处草伏水涟漪。

没有太多时日,三个月而已,不过报仇的日子,她也不想多等。

她已等得太久。

“刀在意心,纵天地固我,凡心似放鹤,逐风追雨,招式如何,到底都不甚紧要。刀剑之中,这些道理原是相去无几的。”

这似多熟识的嗓音,又带了冷意,叶相雨听得心中一动,收剑回过身来,果然见柳生飘絮空着两手,正立在花株下瞧她。

却不知她何时来的,自己武功不弱,竟然半点未觉,叶相雨想不明白,是这女子功夫底子实在深不可测,还是这夜风太冷,僵了心神。

她今日穿的是件淡绿色衣裙,于这肃杀凛凛的冬日里,平添了几分活意。若非她总冷着一张脸,叶相雨几乎都要以为,自己身处三月春华皆醒之际,温美得如真似幻。

“段夫人?”叶相雨也许自个儿都未曾察觉,说这话时的语声不知怎么,竟上扬了不少。

柳生飘絮走近,面上依旧如万年的冷霜。“你如此练剑,纵使有金漠经在手,便再多个三年五载,也不是章烈华的对手,更何况区区三个月?我这里有一味药,或许于你会是良助。”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黑玉小盒,光看盒子,便知里头物什贵重了。

“只是此药伤身,决战之时服下,可速将你全身内力疾聚丹田,威力更有寻常一倍,内劲流于四肢百骸,愈添强韧,也愈损五脏,你服用过后,切记不可大动七情,药性褪去还需闭门调息三日,以平嚣扈之脉息,否则内伤呕血,重且命丧黄泉。”

叶相雨愣愣的接了下来,问:“段夫人为何助我?”

“我姓柳生。”她的容色似又冷了一层。

叶相雨闻言一噎,腹诽她的古怪脾气,只好道:“是,柳生……柳生姑娘。”

柳生飘絮向她打量了几眼,又继续了上一句话:“就凭你是海棠的知交,这几粒丹,便值得。”

“姑娘与上官庄主……”叶相雨开口便觉后悔,自己也不知为何,忽便想打探起她的事来,分明不该如此,忙又说:“无意多问,失礼了。”

“这药,的确是海棠向我所求。”她似乎并不为所恼,一味在谈正事。“三个月后便去回刀门,你若是一心想要雪恨,此物乃是大益。”

叶相雨心中一阵发暖,低头呢喃:“难为上官兄这样周全……”

她暗赞上官海棠行事滴水不漏,妥当得无可挑剔,正想得出神,耳边只隐隐飘过一阵凉风,再抬头时,庭院中便只剩下一地的落叶,有的正从树梢上摇落,慢慢积在方才那女子所立之处,远看天色,倒如青青柳意,时雨薄雪。

叶相雨不觉间眼也迷蒙,心亦恍惚。

柳生飘絮,这女子好似从不曾来过,踏在自己心上,一如鸿爪雪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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