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年荒芜

《潇湘夜雨》

第8章 明月窥人

波浪甚急,打得坐船摇晃不定,旁边那艘巨鲸船硕大稳固,却也给海潮激得打起旋儿来。

柳生飘絮见了眼波一沉,奇道:“那船好似不对劲?”

叶相雨闻言重新站起,靠近窗边看去,隐隐听得那船上有人大喊:“巨鲸……请……靠过来……”大海之上,风急浪高,不知他说些甚么。

这时只听得雷声隐隐,海江上潮涨已至极处,叶相雨正忧心忡忡,便听水手来敲门禀报说,这是寻常的夜潮翻涌,不过较大了些,捱过这几刻风浪便能抵岸,让公子夫人不必惊慌。

叶相雨松了口气,却听喀啦、喀啦两声连响,却是那巨鲸船的主桅不知怎的,竟断为了两截,一时间各人耳中只听到潮声,巨鲸船没了主桅,给风浪这么猛打,竟尔在侧船破了一个大洞,待得潮水一冲,只怕不久便要粉碎。

耳听得惨叫之声,叶相雨惊呼:“不好,那船上的人有性命之虞,原来适才他们是在向咱们呼救!”

她不及多思,忙命人将坐船顺流游下,抢在潮水的头里,放下小舟,拿十数条粗绳抛了过去,将巨鲸船上救起十五六人来,但还是有九名水手葬身在波涛之中。

叶相雨看海面时,只见巨浪犹如一堵高墙覆在那巨鲸船上,这些人若不上船,这时定都被掩没在惊涛之中了。她纳罕不已,转头见柳生飘絮也走了出来,打量着十数个狼狈获救之人,眼色仍是一贯的淡漠。

这样阵仗她也不惊,究竟怎么才能令她容颜变色呢?叶相雨不由得想。此时那被救的首脑浑身湿透,即上甲极来拜谢:“在下巨鲸帮李政楷,多谢兄台搭救。”

叶相雨闻言一凛,与柳生飘絮对了个眼色。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,李政楷,不正是巨鲸帮那位出了名喜好广交朋友的少帮主么?

“原来是李少帮主,叶某在海面上讨生意,靠的就是贵帮让道,不意今日幸会东家,实在意外之喜。”叶相雨揖礼寒暄,尽量不动声色。

李政楷此人生得儒雅,倒没几分这海上一霸的威武之气,不过眉目清俊,蓄两撇八字须,也添些睿智风华。他举手投足活脱脱一个读书人,笑也诚恳,回道:“承蒙公子相救,否则我李政楷今日难安了。”

叶相雨倒也摆出副商贾人家少公子的模样,命人领贵客换衣洁面,又设下好宴一席,邀李政楷同饮。

“叶公子年纪不大,却已担起家中商贾,本事可见。”李政楷手中玉液琼浆,咋舌称赞。

叶相雨只能回:“李少帮主谬赞了,不过是仗得祖上几分福荫,传到我头上,倒给败薄了不少,说来实在惭愧。”

李政楷笑眯眯道:“哪里哪里,我观叶公子气度不凡,通身骨健,瞧是该懂武功的罢?”

叶相雨闻言一凛,心说这李政楷莫不是一只笑面老虎?怎的分明说着客套的话,却这样一针见血?强定住心神,说:“家父恐我行走江湖,没个武艺傍身多有不便,更何况跑的又是海上买卖,到底请过教头师父在家中,传过那么几招,可怜我天资愚钝,学艺不精,未敢在巨鲸帮面前卖弄。”

她生怕李政楷再让她耍上几招,那可真是步步肉跳,忧之露矣。

哪知李政楷摆摆手,似乎浑不介意,只说:“李某也不喜舞枪弄棒,且说这人生在世,以何为欢?莫非金樽对月、观雪风花。”

“李少帮主身为巨鲸帮一门之尊,倒也不失书卷风雅之气,原是难得。”

一个冷冷的女声从旁开口,叶相雨闻之微凛,再看巨鲸帮几名随从时,果然见壮汉们变了脸色。这句话是柳生飘絮问的,可语意却打着试探之味,反守为攻时又怎不惹人生防?

可李政楷却好似当真拟着一颗相交之心,对此浑不在意,只看向柳生飘絮眉间稍稍一动,道:“叶夫人对诗词歌赋也有所研?”

柳生飘絮眸子微眯,心中已有了计较,回他:“中原古人,女子作诗词者不少,小女子不才,读过易安居士几篇传作,不及深研二字。”

李政楷哈哈大笑,面色露喜,说:“早观夫人并非中原女子,果不其然。寻寻觅觅,冷冷清清,此八字衬叶夫人一身风骨,那是再合适不过,妙极、妙极!”转头冲叶相雨道:“叶公子好生福气。”

叶相雨回他笑笑,又恐不提清带过,巨鲸帮众人对飘絮身份起疑,便道:“内子实来自东瀛,是叶某跑生意时,得幸遇上,说来还是在帮主的地盘,原也有缘了。”

船靠岸时已近黄昏,东南角有个港湾,桅樯高耸,停泊着十来艘大船,李政楷邀请二人酉时末往帮中赴宴,叶相雨自然应下,此刻时辰大是从容,便与柳生飘絮在集市上小逛一阵。

东南沿海,历来都是鱼米之乡,物产丰饶,巨鲸帮为水上大帮,总舵在太湖,势力却波及苏州、福建,中原和东瀛往来的商贾船队,要想贸易买卖,必经巨鲸帮地盘,朝廷近年来也靠此帮派对付海上盗匪,是以势力雄厚。

“这巨鲸帮的地界,可真是热闹。”叶相雨边走边看,不禁赞叹,柳生飘絮走在她侧,倒是如寻常般没有搭话。

她本就不是言多之人。叶相雨这样想着,一瞥眼,见到路旁有贩子在卖笛箫乐器,忍不住顿足而观。

这些笛子较之中原的横笛更短上几分,她通晓音律,却不十分工于奏鸣,不过也能看出这笛子的音孔与平素所见不同。

瞧着瞧着,叶相雨便走了神魂。这短笛分明越看越像上官海棠时常把玩的那一支,只不过那是白玉所制,华贵无比,她还记得清清楚楚,那笛子是她第一天在天下第一庄赴宴时,柳生飘絮亲自送去的。

“你在看甚么?”柳生飘絮察觉她驻足,停下相问。

叶相雨不知怎么,忽作紧张,说话也磕绊了,道:“没……没甚么。”

“这是东瀛短笛,东瀛的少女都会吹奏。”柳生飘絮走近拿起一支来看了看,眉梢一挑,说:“在一种特殊的场合。”

“甚么场合?”

柳生飘絮却不答。“你若是喜欢,我买下送你。”说着当真掏了银钱,将短笛塞到叶相雨手中,浑如没事人一般,自顾朝前去了。

叶相雨看她背影,手里握着那柄青木短笛,低头一看,这笛子做工精致,但与白玉相比,实在不登台面。

她不知怎么,忽想到上官海棠握笛垂眉的模样,再看柳生飘絮娉婷而去的身影,心中只不禁一阵苦笑,似乎有个声音在说:“上官兄是珍贵的白玉,而我是卑贱的青木,在她心目之中,我们二人的分量……恐怕亦复如此。”

这声音响毕,直唬得她心惊肉跳,猛然回神,连叹:好端端的,我却瞎想些甚么?叶相雨将那柄短笛悬在腰间,拍了拍脑袋,忙步赶去。

柳生飘絮便在不远处定着等她。

“对不住,我方才发了会子呆。”叶相雨不禁懊恼,似乎面对这个女子时,自己总是小心翼翼,又偏偏夯拙犯错。

柳生飘絮却并不因她时常呆愣而生气,只拿眼看向叶相雨腰间的短笛,不咸不淡的说:“那个特殊的场合……”她将眸光挪向了叶相雨的脸。

“是在与心爱之人一道的时候。”

夜里赴过李政楷的盛宴,两人被顺理成章邀请在巨鲸帮小住。只因席上飘絮与这少帮主可谓说话投机,叶相雨从没见她讲过这样多话,从唐诗宋词说到书画山水,似乎滔滔不绝。

怎么与我一处时,便那般冷冷冰冰?叶相雨越听越是生恼,可面上仍旧不变,索性寻了个由头走出门去。待坐在院子里时,却连自己为何作气也不清楚。她不禁唬了一跳,只想:何时我竟变得如此古怪?

树影扶疏,明月窥人。

柳生飘絮与李政楷作别后,只听院中有人吹笛,那调子婉转动听,似可见东瀛之草庙红鲤,枫叶满地。

“是谁教你吹得这首曲子?”

叶相雨回过头时,正见这女子一身淡绿柔裙,神色怔然的望过来。

“小林先生给我的曲谱,我自个儿摸索着学了几遍,还不十分熟悉。”她扬了扬手里的短笛,尽量笑得自然。

“你适才见到小林正了?”柳生飘絮先是吃惊,随即想了想,又道:“是天涯让他来接应咱们的罢。”

“巨鲸帮请来扶桑忍术世家替他们训练亲卫,小林先生是代伊贺派前来的。”叶相雨笑说:“真想不到,那样笑嘻嘻一个人,会是段大侠的师弟。”

柳生飘絮喃喃道:“伊贺派和柳生新阴派都来了人,不知……不知……”

“我听上官兄说,柳生家来的是十兵卫和乌丸。”叶相雨顿了顿,还是发问:“十兵卫……是你哥哥?”

柳生飘絮不置可否。“我已经好些年没见过哥哥了。离家那时,我还不过是个小孩子……”

叶相雨心想:利秀公主之事,料是与她无关。便慰道:“你眼下已做过易容,何况女大十八变,我想就算在巨鲸帮里碰上柳生家的人,他们也不至认出了你。”

柳生飘絮神色发怔,淡淡道:“我本就是家族罪人,大哥若能一眼识破伪装,倒不如一刀杀了我也好。”

叶相雨不意见她这样不快,便岔开了话茬子,道:“你觉得怎样?”

“甚么?”

“我方才吹的笛子呀。”

柳生飘絮冷着脸色,没有说话。

叶相雨分明看得出她是恼了,却不知怎么,偏偏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:“有上官兄吹得好么?”

这一霎那间,柳生飘絮的脸彻底垮了,好像崩塌的冰山,雪浪翻腾。

此时正当凉夜之尽,星月无光。叶相雨听到她说了一句话,却比这冷月更寒。

她说——

“你是你,海棠是海棠。不能比……也不必比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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