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年荒芜

《潇湘夜雨》

第10章 花雨无痕

“来替你夫君求解药?”

十兵卫看着跪坐在跟前的纤瘦女子,挑了挑眉。“就一个人?”

即便他疑心她的刀法从何学来,但还是觉得一个弱质女子能凭甚么本事从自己手上拿到双龙丸。

女子只是垂着眸子,唇微微一动。

“大哥。”

十兵卫的身子一滞。“你唤我甚么?”

女子索性抬手往脸上抹去,竟扯下一层面皮来。十兵卫看得清楚,她所揭下的乃是一张人.皮.面具,刹那之间,这女子竟变成了一个清丽绝俗、眸色冽冽的冷美人。

“几年不见,大哥别来可好?”

外头的雨越下越大了。

叶相雨横卧在榻,听着淅淅沥沥之声,想到柳生飘絮一去已有小半个时辰,仍不见归来,她心中不禁担惶。

“说是去拿解药,还让我不必多忧,却怎么没有消息?”她坐起身来,扶着榻边穿衣,自言自语道:“不成,我得去找李少帮主相助。”

此地鱼米之乡,大多住的是来往商贾,唯独北山之上,那是东瀛浪人的居处。

十兵卫手中拿着薄刀,身躯显得愈发巍峨。“你可知,我协助李天昊篡位失败,深感耻辱,怎还有面目回东瀛去见父亲?”他眉目染了哀愁,轻问:“飘絮,你还算是我妹妹么?”

柳生飘絮心里一酸。“从前的事,是我对不住家里,大哥但凡肯认我,我便还是你妹妹。”

“好。”十兵卫面色肃然,将薄刃横过,说:“柳生家训,父刑子执,兄罪妹断,我没能成就父亲的托付,今日……便由你来助我切腹。”

飘絮闻言,眼中不禁盈泪,道:“大哥执意如此,与要我性命有何两样?你我兄妹几年未见,一碰面便要如此相残,父亲拢共一子两女,姊姊去后,唯余你我二人,今日大哥若死,你道我还活得成么?你是要父亲变成孤家寡人,百年之后,无人送终……”

十兵卫沉吟不语。过了好半晌,才道:“你来不过想求解药,但我无法平白给那中原人。依照规矩,该由你我提刀决战。”

如此要求,柳生飘絮无从不依。要救叶相雨的命,除此之外,再没更好的法子了。

二人来到山腰,此时那雨下得溟薄湿冷。

柳生十兵卫挺刀出鞘,喝一声:“出刀罢!”

他武功极高,一手东洋刀使得快如疾风闪电,飘絮眼睛一花,当即回刀向他肩窝斜攻,十兵卫挺刀相交,当的一响,竟也感手臂一阵酸麻。

“好刀法!”十兵卫盛赞一声,打得尽兴,左手持刀不住抖动,突然平刺,那刀尖急颤,径往飘絮胸前而去。

危急关头,柳生飘絮竟不闪不避,当肩迎了上去,且听嗤的一响,只感胸口剧烈一震,气血翻涌,那刀刃已自她肩胛骨当穿而过!

“飘絮!”叶相雨眼见这一刀透骨,终是忍不住自暗处冲将出来。

原来她实在安不了心,便请李政楷着人去找,好歹这东南沿海一带皆是巨鲸帮的地盘,没过三刻,小厮便来报说,在北山之腰,有东瀛浪人厮斗。相雨忙不迭找来,听他二人对话,顾及自己伤弱,冒然现身,反倒束飘絮手脚,始终忍着,哪知却见如此相残,怎还躲得住?

柳生飘絮瞥眼见她,皱了皱眉。“不是让你在房里等,又跑来做甚么?”

十兵卫此时也惊瞪圆眼,问:“为何不躲?”

柳生飘絮强撑剧痛,笑说:“我是柳生家的罪人,受得起大哥这一刀。”

十兵卫凝重了面色。“妹妹,你今日意决要与家族断绝干系了么?”

“还请大哥回去,替我同父亲问一声安好。若他为了家族名誉,定要大义灭亲,我柳生飘絮,也着一人承担。”

她纤如扶柳的身子立在山腰边,似乎堪给风折了。

十兵卫收刀而立,见柳生飘絮肩头鲜血横涌,牙关又咬,自怀中拿出一个瓷瓶来,道:“这是双龙丸,你拿了去,便再不是我柳生家的人了。”这一句话,似乎在盼她三思而行。

柳生飘絮点了自己穴道止血,淡淡一笑,双膝跪地,朝他叩首一拜。

“多谢大哥成全。”

十兵卫的背影萧索,终是化在这夜阑山雨中。

柳生飘絮转过头来,便见到叶相雨脸上清泪横流的模样,她苍白着嘴唇,尽力挤出一个淡笑来,问:“你哭甚么?”

叶相雨拭了拭泪,持剑深深一揖,语声激荡:“姑娘如此相待,相雨不知何报恩德!”

山间落雨渐渐歇了,夜阑风静。柳生飘絮的声音幽幽传来,像是空山回音。

“你若真想报答我,那便背我下山罢。”

叶相雨闻言一愣。“甚么?”

“小时候,我会与大哥到川泽的瀑布后头去练刀,在山谷里,听着风声飒飒,该回家的时候,我时常嚷着疲累,总要大哥背我,一路边走边看……”她说着,神色飘忽。

叶相雨心底一酸,半蹲下身子。“走罢。”

繁林蓊蔼,这一路走得不快。

“相雨。”柳生飘絮伏在她背上,忽叫了一声。

她好像极少唤过她的名字,叶相雨有些恍惚,应道:“……嗯?”

柳生飘絮捂着伤口,轻声道:“为甚么待我这样子好?”

叶相雨愣了愣,仍是背着她慢慢走着,又笑说:“这句话,当是我问你才对。从前我去回刀门的时候,曾蒙你出手相助,身陷天牢之后,又得你护家母来迎,此番往巨鲸帮走上一遭,更累你与父兄亲断……”她顿了一顿,又道:“我也晓得你做这些,多少是为了……可我仍是要感激你,不论怎样,诸事无你,叶相雨皆不可成。倒是你说我待你怎么样好,我自个儿却没觉出。”

柳生飘絮道:“我能瞧得出来。”雨夜寒凉,她贴着她的脊背,只觉一阵融暖。“或许你要我详说,我没法列举一二,可就是瞧得出来。”

“这么神乎其神?”

“我说过,久病成医。有的事经历过了,便瞧甚么也通透些。”柳生飘絮讳莫如深的说。

叶相雨便问她:“却是甚么病?”

后头的人却不再答,只说:“这雨将山路也给冲垮了,前头泥泞不堪,我看今晚咱们是不好回巨鲸帮了。”

叶相雨道:“江湖中人恣意潇洒,便是幕天席地,又有何不可?”

这夜二人在一处半山腰的破落客店安寝。相雨给她寻到几株草药敷在伤处,又将随身的干粮拿与二人分食,再起一轮火,挤靠着睡了。

深夜之中,却有人来到了这荒郊的破客栈。

叶相雨闻声惊醒,提剑出去,只见五个平□□着一口棺材,来到此间。

领头那人见店中有人,吃了一惊,又看叶相雨提着三尺青锋,拱手道:“少侠行个方便,我们送棺杶的没处躲雨,这上好的红木淋了水便不值钱了,平民百姓跑趟买卖不容易,劳烦将就一夜。”

叶相雨心想:大半夜的,这是赶路还是赶尸?这五人透出古怪,且将计就计。于是说:“进来罢,你们睡西面。”

领头那人连声道谢,几人搬了棺材进去,木屋甚是简陋,门缝之中不断有风吹进。叶相雨回到里间,柳生飘絮也已醒来,正看向她问:“甚么人?”

叶相雨摇了摇头,手中按住兵刃,侧耳倾听。但听得清风动树,虫声应和,此外更无异状。

便在此时,这空山新雨之中,却透出一股子馥郁的花香,似桂花又如清荷。叶相雨道:“好香!”只觉闻后舒泰,似乎提了神一般。

柳生飘絮倏地变色,说道:“不对,这香气只怕有毒。”

话音未落,只听嘿嘿几声冷笑,有五人走了过来,影子给月色拉得老长。

“三步去功散果然好用。”其中一个长脸留着络腮胡的男子笑说。

“我认得你,上回利秀公主之事,被囚天牢的那个小白脸。”另一个精瘦高挑的男子对着叶相雨笑道:“原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五毒几个兄弟无意多生波折,可你是天下第一庄的人,那便另当别论了。”

叶相雨略一运气,只觉浑身僵直,内力半点提不起来,试想飘絮恐怕亦是如此,惊怒下冷冷道:“你们想怎样?”

那五人中唯一个女子阴森森笑了笑,手中一挥,竟扯出一张蛛网来,将两人牢牢捉住。“与曹督主为敌之人,自该除去!”

“蜘蛛,无需多言,让我丑蟾来了结她们罢!”另一个光头汉子言罢上前,一刀横劈下来。

劲风扑面之际,突然一片红红白白的东西飞来,五毒一惊,习武之人意识惊觉,唯恐便是飞刀之类,当即纷扬武器去挡,却听叮叮当当之声,那东西在空中看似飘飘悬悬,毫无力道,却击得五毒捉襟见肘,无力还抗。

“是花瓣?”叶相雨凝眸一看,确见那些或红或白的东西正是一片片花瓣,本该柔软的花瓣却成了杀人于无形的暗器,她不禁在心中暗自惊叹:此人暗器功夫好生了得!

柳生飘絮见之面色一变,低声道:“这是……”

五毒中的蝎子见识最是广博,捱了一阵亏,忽然惊呼:“是满天花雨洒金钱!”

那花雨纷繁,无从抵御,蜘蛛向后一跃,但觉那花瓣凉飕飕滑过脖颈,她伸手一摸,只见满掌是血,砰的一声,向后便倒。蜈蚣和毒蛇大惊失色,扑叫上去,却见蜘蛛已然断气。

蝎子强稳心神,向外问道:“敢问阁下尊姓大名?”

“试问这世上,还有另一个人懂得满天花雨洒金钱么?”声音清冽,只见月光之下,一人白衣白袍,头上一顶白纱斗笠,手中折扇翩翩,缓步进来。

丑蟾惊呼:“无痕公子?”

蝎子心中大震,颤声道:“无痕公子名满江湖,今日如何却来管小辈们的私怨?”

“本公子受故友之托,此事是管定了。”那人定在三丈开外,摇扇缓言。

蜈蚣眉头一皱。“那前辈是要人还是东西?”

那公子折扇一收。“我两样都要。”

五毒大惊,皆是又恨又怒,心想此番公事不成,回去定少不得一顿处罚,但终归无可奈何,这无痕公子武功高强,若与他硬拼,今日难免命丧黄泉。

“前辈仗势相欺,五毒技不如人,命该如此,可今次杀妹之仇,数年之内我等若是习武有成,当再来了断!”言罢抬了蜘蛛的遗身,相携而去。

叶相雨心有余悸,想:是我没料到那些人竟尔使毒,如此卑鄙,若非遇见高人,只怕今次我与飘絮,都要丧身在这小破店里了。当即上前拜服道:“多谢前辈相助。”

那人却掀开了头上的斗笠,笑道:“叶兄,数日不见,你倒越活越小了么?”

叶相雨看清来人面孔,又惊又喜,呼道:“上官兄,你如何会来?”

“我……”上官海棠正欲答话,眼见到一旁的人儿,登时怔住。

柳生飘絮面色一冷,转身便要往里头躲,却给人拉住了皓腕。

“别动。”上官海棠忽然跨上几步,挡在柳生飘絮跟前,又不着痕迹放开了她素手,看向这有些恨恼的容颜,温润一笑。“没事了。”

她站直身子,又伸手指向西堂,才对叶相雨说:“我是为了那口棺材。”

叶相雨将眼光自柳生飘絮的脸上收回来,眨了眨眼,问:“里头装着甚么?”

“对义父十分紧要之物。”

此时却听一人冷冷的声音道:“你该在皇帝身边做正五品贴身侍卫,神侯竟会让你出宫?可见这棺材里的东西,那是神秘得很了。”

上官海棠道:“其实义父是派大哥出来,我……私自与皇上讨了半月之期。”

“天涯也离开护龙山庄了?”柳生飘絮倒是有些吃惊,他这一走,魔怔的归海一刀却又如何?

“这物什这样重要,究竟是甚么?”叶相雨又问。

上官海棠抿着唇,却不答话。

“又是朝廷机密,难以奉告,对么?”柳生飘絮冷笑一声,不咸不淡的在一旁哂道。

上官海棠也不见怪,只说:“这棺材里所藏何物,确是说不得,我只能告诉你们,为着这里头的东西,义父已疑心于我,几日前,收回了我玄字第一号的令牌,暂扣天下第一庄庄主职务,此番我私出宫来,就是为了追回这东西。”

叶相雨惊呼:“甚么?神侯竟然……”话音未落,只见上官海棠的身子猛地里一斜,竟要摔倒,她忙一把扶住,待想握她腕脉探探内息,却瞧见那掌腕不知如何,竟出现了一道黑脉,并向手臂一直延伸,那黑气走来走去,十分骇人,她惊怖不已,问:“上官兄,你怎么了?”

上官海棠道:“是方才杀那蜘蛛,她死后散出的毒液,留在地上,怪我大意,足下没留神,给踏到了。”

柳生飘絮闻言一凛,心中陡然沉了下去。

她哪里是大意,分明是有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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