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年荒芜

《潇湘夜雨》

第12章 好自为之

浴德池为圣上沐浴之所,装潢华丽,池周以白碧为砌。明武宗爱享沐浴之乐,眼下未及时辰,众太监已纷纷在池边预备了。

叶相雨也拿着白巾,装模作样伏在池边洗刷,实是四处查探暗格所在。这池内石级虽多,可浴德池不大,她终是在外头高呼“皇上驾到——”之际,触到了一块响起空洞之音的石级,只还不及打开暗格。

这边厢明武宗已步入殿中,众太监服侍皇上,为其宽衣、擦背,叶相雨躲得远远的,生怕唤上自己过去侍奉,头也垂得很低,所谓男女有别,她实不愿窥龙体之貌。

正盘算着如何偷走雪莲时,忽听一人道:“你——过来给朕按一按肩。”

叶相雨愣愣抬头,见明武宗的手正指向自己。

“好半晌了,朕见旁人都殷勤忙碌,偏你偷懒,还不过来。”

事到如今,她也只得硬着头皮道:“是。”

明武宗确然是个懂享乐之人。他将身子浸在温热泉水中,胳膊肩膀又给人按摩着,不多时便眼饧目涩,摆了摆手:“都退下罢,朕起身会叫你们。”

叶相雨一面松了口气,一面又不想退出,眼见就要到手的天山雪莲,怎可失之交臂?

幸而皇帝大抵是给她服侍得太过舒坦,单单指着她道:“你留下来,再刺一刺朕的穴道。”

这一次,叶相雨是心甘乐意,卖力的捏肩捶背,就待皇帝睡着后,再偷雪莲。

浴德池里的熏香蒸得人朦朦胧胧,她几乎以为自己都要睡着了。明武宗低着头,呼吸渐渐沉重。

叶相雨松开手,蹑手蹑脚往一边挪,忽听背后一道幽幽的声音说:“天下第一庄,还教人这拿穴的手法么?”

她脸色大变,回头看去,明武宗已坐直了身,唇角边似笑非笑的望着她。

“皇上……都知道了?”

“这朝野内,大多人皆道朕无为而治,甚至还有些昏庸,其实朕……比他们任何一个都清醒。”他缓缓说:“海棠身为朕的御前侍卫,告假一月而去,却中蛛毒,非天山雪莲不可解,此事朕已听云罗提过。皇叔和曹正淳斗得愈演愈烈,适才朕到浴德池前,曹公公正带人四下搜查,说要抓甚么刺客,朕便知此间定有皇叔的人,却不想会是你。”

叶相雨默默听着,不禁惕然心惊。原来这看似不谙朝政的年轻皇帝,实则是韬光养晦,静待锋芒。若早知他如此精明,自己绝不会顾及男女之别,离得远远的,反倒暴露了身份。

“相雨无心冒犯天威,只求天山雪莲相救好友一命。”她跪下叩首,说得恳切。

明武宗却不答话,眼神似乎盯在她的脸上,好半晌,才幽幽的道:“从前利秀公主一案时,曾听云罗为你求情,说你本是个女儿身,朕今日方才得尝,果真如此。你替朕按摩时……那手比朕其它妃嫔的还要幼滑柔软……”

所谓君心难测,叶相雨一时摸不清他言下之意,冷汗涔涔,道:“皇上……”

明武宗微微一笑。“你无需畏惧。今日这雪莲若是皇叔来求,朕倒不一定给他,若是你开口相求……”他抛出一句:“你答应为朕做一件事,这天山雪莲,朕拱手相让。”

叶相雨又惊又奇,忙道:“只求雪莲救命,但不违侠义之道,皇上有何处所用,大可金口玉言,相雨……在所不辞!”

“此时朕还想不到,但早晚一日,定有大用。”明武宗眯着眼睛,讳莫如深的道:“此事……不可让第三人知。”

叶相雨怀里揣着雪莲回去时,鬓发都有些乱了,手里的剑却依然挺立,愈斗愈芒。

柳生飘絮听得脚步,嚯的自榻边站起来,问她:“怎么样?”

叶相雨拿出雪莲,道:“先给海棠服下。”

柳生飘絮接过这救命解药,手都有些发颤,还是小心翼翼将雪莲以内力化作齑粉,融进水里,喂病人服下。

上官海棠此时的面色本已惨白,可不出三刻,竟唇色转红,眼见是要好得多了。

“天山雪莲,果真救命奇药!”飘絮忍不住喜呼出声,叶相雨瞧着她熠熠的眸子,心也跟着雀跃起来。

这样便好,这样便很好了。她想。

“相雨,你此去宫内,可曾受伤?”

叶相雨回神,见问话的是上官海棠。摇了摇头,道:“上官兄你是伤在曹正淳爪牙蜘蛛的毒下,东厂的线报虽不及护龙山庄,却也是天下间极厉害的,他们早派了人手,在浴德池外层层布防,此番想来也是惊心动魄,最后雪莲到手,我方出浴德池,竟又遇曹正淳亲来阻拦,若非你一位兄弟出手相救,恐怕这天山雪莲,我是拿不来的。”

“我的兄弟?”上官海棠奇道:“是谁?”

叶相雨道:“他破曹狗天罡元气那招,唤作霸刀。”

“一刀?”海棠有些吃惊。“大哥为那口棺木之事忙碌,不在庄里,他居然便偷出护龙山庄,义父得知此事会怒不说,单凭他一身戾气,时常抵御不住便要发狂,可万不要出甚么乱子才是。”

“他以霸刀破了曹正淳的天罡童子功,我们才得全身而退,想来该不至有甚么大碍。”叶相雨道:“他没与我走一道,不知人却到了哪里。我这便去通知段大侠,派人再去探他。”说着当真朝外头走,也不知是真着紧办事,还是在躲避甚么。

她这么一个孤零零的背影,就这样来,也这样去,不多待一刻,匆匆得可怜。

“你独个人可以么?”

叶相雨听到这声,便不用回头,已知是谁。她微微笑了,心中却是暖的。“上官兄毒素初祛,身子还虚弱得紧,你得留下来。”

于是她当真便留了下来。

柳生飘絮……还是没跟叶相雨走。

她仍旧温温柔柔的坐在榻边,一面替上官海棠拭去额头残余的冷汗,一面说:“你好些么?”

海棠点了点头。“义父许我官复原职,这身子不好却怎么成。”

飘絮的脸色倒蓦地不好了。“你永远便是这个样子,看你义父点一点头,以为那就算大孝大忠之德了。”

诚然,在护龙山庄多年时日之中,朱无视的一言一动,于上官海棠便如是天经地义一般,心中从未生过半点违拗的念头。

“我幼时家中被奸人所灭,躺在死尸中装死才逃过一劫,后被义父收为义女,是他将我送至闻名江湖的无痕公子处学习。十四年里,我学成琴棋书画,医卜星相,暗器轻功,若无义父,我焉有今日?”海棠苍白着脸,说:“飘絮,我能不报偿此恩么?”

飘絮看着她脸,不置可否,只说:“那天你中毒回来,神侯不仅传给你护体内功,还告知天山雪莲可解此毒。那时候他已明自己错怪了你,只你昏迷不醒,全是不知,眼下也不晓得从哪里听来这官复原职的话,告知你的人,倒真会哄咱们庄主大人欣忭了。”

上官海棠笑了笑,道:“你啊,永远这样唇剑舌刀……说起来,自我清醒之后,尚未见过义父一面。他老人家日理万机,恐怕操劳甚甚。”

“日理万机……只怕是温香软玉在怀,顾不上向义女来探病罢。”柳生飘絮冷笑道:“其实他堂堂一位王爷,又是皇帝的叔叔,若放下身段去求上一求,看在这至亲的薄面上,要皇帝忍痛割爱,也未尝不可。可如今神侯不能有半点让皇帝惮烦之举,只因他还有事相求。偏你这张嘴可硬,就不肯承认一次么?”

上官海棠闻言一怔,答不上话来。她知道铁胆神侯要相求皇上的是甚么。

是那口红木棺材。

原来当日截下的那口棺材里,却是一个活死人。那是铁胆神侯的至爱,为了娶她过门,当年朱无视不惜与先帝翻脸,只因那女子一介江湖中人,衬不上皇家体面,婚事始终未成。如今朱无视若再开口,需得当今皇帝应允才是,在此之前,他事事必须谨慎小心,万不可触及皇帝一点逆鳞。

“那女子……义父视之重过性命,我自认不抵。人活于世,各有各道,义父之道若为情字,当然便该将它放在第一位,这与他待我们几个义子如何,并无相干。”

听了海棠这几句话,柳生飘絮淡淡一笑,似乎不愿与她再辩下去,话锋一转,问:“那你的道是甚么?”

上官海棠愕然。

她不曾想过这个问题。自己的道,是忠于大明,助护龙山庄匡扶江山社稷,还是孝于恩德,为义父出生入死终此一生?她唇边辗转过多少话,最终却只摇了摇头。

“我也迷茫。”

柳生飘絮的眼底融开一丝温柔。“迷茫着好,至少还不算无药可救。”

上官海棠看到她的眼里,似乎盈盈着和叶相雨看她时一般的光采,禁不住眉梢一动。

“飘絮——”她唤了一声,忽然问:“你觉得相雨好不好?”

柳生飘絮愣道:“甚么?”

“她眼里有你。”上官海棠说得毫无质疑。“或许她自个儿还懵懂不知,可你多少算是过来人,难道半点瞧不出么?”

柳生飘絮听得“过来人”三个字,脸色霎时便冷了下去。“你究竟想说甚么?”

“我并非是要有意提及咱们的旧事。”上官海棠道:“只是你分明晓得她的心思,却始终不去点破,这样一拖再拖……是要她越陷越深,还是你也……”

她说到这,忽然顿住口,不再往下讲了。眼前想起的,却都是叶相雨在东厂牢中,那肩颈上并排的点点红疤……

“我怎么?”柳生飘絮看着她的神色,不知怎么,心中竟生出些欢愉来。“这天下间除去你上官庄主,我便不能再青眼了别人么?”

上官海棠嚯的抬头,望向她脸庞,瞧见上头满是得意的神色。

于是她淡淡笑了,说:“你这副神气,和从前同我赌气时候一般模样。”海棠垂下眼眉来,轻轻叹了一句:“你不喜欢相雨,我真不知该担忧还是开怀。”

“开怀?”柳生飘絮侧过头去,似乎知道她接下来会说甚么话。“替你大哥开怀?”

“不。”上官海棠却道:“替我自己。”

柳生飘絮身子一滞,像是听到了甚么奇闻一般,转回头来,说:“自我成亲以来,还是头一次听你这样说,倒是稀奇。”

自打嫁了段天涯,除去毒发命危那时,上官海棠哪一次说话不是架着叔嫂的本分,提醒自己莫要逾越礼节。这下却讲了这么一句中听的话,怎不叫人惊奇。

上官海棠淡淡道:“我只是想,让你在做错事的时候,还能记得一点和我的旧日情分,不至一错再错。”

柳生飘絮一颗心给她三言两语便拨动得七上八下,面色陡然苍白。“你知道些甚么?”

“我甚么也不知道。”上官海棠道:“至少目前一无所知,将来也能一无所知下去,但凡……我在意的人皆安好。”

柳生飘絮黯淡了眸光。“我早该晓得,你是为了你的兄弟朋友,大义大孝,才肯待我说这几句亲近的话。”她说到这,像是想起甚么似的,又喃喃道:“相雨便不这样。若她做了你,定是我要甚么,她都成全。”

这回换了上官海棠来吃惊,惊余又哭笑不得。“甚么时候……你学会拿别人来讥哂我了?”

柳生飘絮却不再答,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,说:“海棠,太过聪明并非一件好事。今日这番话,我也可以当作甚么都不晓得。”

她站起身来,轻飘飘吐出一句——

“你好自为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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