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年荒芜

《潇湘夜雨》

第27章 碾尘樱花


樱桃花参差,香雨红霏霏。


天下第一庄里光景艳丽,非寻常院落可比,每一株花树都耗尽心血,才会开落得如此娇美。足可见这里的主人懂得风雅,也怜惜风雅。


上官海棠素来都是一袭白衣,此时她长身立在庭院里,折扇面上落了几片樱花瓣,她也不掸,任由那些粉意缱绻,在扇上,亦在心上。


“你的伤已大好了。”她在对一个人说话,纷飞花雨里,她眼光中映着的却是淡淡绿衫。


含笑竞攀折,美人湿罗衣。可这美人没有动,上官海棠的心就已经湿了。


“你来找我,还是找相雨?”


柳生飘絮看着她,对这句问话并不大想作答,于是她移开目光,往里走,从来都如此干脆。


“我想问你一些话。”


上官海棠忽然又补了一句,柳生飘絮当真就停下来,看着她,等她说。


“当年我从蛇岛带你回中原,那时候你就已经被你家里的人找到了,对么?”


刺杀事件之后,柳生飘絮一直在养伤,金谟经所致的伤损及筋脉,彼时用药不及,到底好的慢。这期间她们都不曾好好提过这些话,如今飘絮伤势方痊,算是第一次见面,上官海棠果然还是忍不住问了。


毕竟对她们来说,仅存的就是过往。若回忆里原来掺杂了斑驳,大抵总会惹人伤悲的。


可柳生飘絮却不得不承认这种伤悲。


“我独居蛇岛时,大哥找了上来。”她还是开了口,娓娓道来。


“他是机缘巧合闯入了岛上的五行阵法,却不通其中变幻,胡走一通,你也知令师的奇门遁甲何其厉害,他这么乱闯,绕是武功不低也险些丧命,我……总不能视死不救罢。”


“那是自然。”上官海棠深吸了一口气,道:“他是怎么说服你,从此为柳生家做事的?”


柳生飘絮话已及此,也无甚再好隐瞒。“我当时,也想救活他就让他离去,只是大哥带来了父亲的配刀,我才知道因为天涯,父亲已经准备切腹。”


上官海棠眉稍一动。“我听大哥说过,他在东瀛欲学幻剑,可眠狂四郎却要他用一颗人头去换。那是一位身份不低的人,叫做石原,当时柳生家负责保护他。”


“不错,是姐姐护卫着石原大人,可她为了天涯,宁肯自伤,也要假作失手,让石原被天涯所杀。石原一死,柳生家也就不好过了。”


提起过世的雪姬,柳生飘絮眉间还是凝了不少哀思,她缓了缓,才说:“当时大哥来就跟我说,德川将军已对父亲大失所望,柳生一门在东瀛的名誉地位亦大折大损,父亲无颜苟活,故以切腹,大哥出来找我,就是想让我回去,见父亲最后一面。”


“你父亲为人虽然顽固至极,又性而好战,可也身怀铮铮铁骨,他说过的话,不至在骗你。所以当时,他是真打算自尽。”上官海棠问:“然后你回去了?”


柳生飘絮点了点头。


“我看着大哥把介错刀捏在手里,看着父亲一刀刺进了腹中,鲜血横流,也许下一刻,父亲的头颅就会被大哥一刀斩下,我忽然好怕,冲上去死死抓住父亲的刀,我哭着求他,求他不要离我和大哥而去。”


“于是最后你父亲没有死,柳生家决定让你来戴罪立功。”上官海棠说到这里,不禁苦笑。“所以我第一次见你那时候,你就在骗我了。”


“我骗了所有人。”柳生飘絮也笑,却是自嘲自讽。“想从前,我甚么都能跟你说,唯独这一件事,始终有所隐瞒。”


庭院里的风好像吹得大了,樱瓣飞扬,这一刻起,她们的过往,也再不纯粹皎白。


“你当初,打算就这么瞒到何时?”分明该是意料之中的答案,上官海棠仍忍不住忿忿。“可曾想过,身为潜伏的杀手,一旦功成身退时,待如何与亲友作别?尤其是……枕边之人。”


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如斯沉重,打在柳生飘絮心头,好像许多年前,家乡稻米上碾过的石磨。


“我是思量过的。”


她盈着眼眸,动唇说:“从前我想,若有一人能得我心爱,暗流种种,必不令折她一分一毫,流血事事,亦不伤她身心丝缕,纵使相欺,却于她所见,仅当我一心为贤、妻室本分,天长地久……凡我可活一日,定不舍离其左右。”


“天长地久,定不舍离其左右……”


上官海棠喃喃咀嚼着这句话,脸上神情又是甜蜜,又是苦涩。


“所以你也不会离开大哥的,是么?”


柳生飘絮闻言一愣,神光复杂的闪了几闪,道:“那都是我当时年少,不更事的天真想法罢了。至于天涯……”她看着她,脸色已经平静如水,只是淡笑。


“你让我嫁,我便嫁了。”


上官海棠的身子猛地一颤,好像被这寥寥几个字砸中了心脏。


“你难道对我大哥半点也无情意?”


“瞧你的神情,好像多么盼着我有意似的。”柳生飘絮又恢复成那种优雅冷淡的态度,说出的话也回归了哂讽。“为什么?是想给自己当年的咎错寻一些宽慰?”


上官海棠的脸色惨白,若论说话,好像她从来都不曾在她这里讨去过半点便宜。


“你成婚那日曾对我说,觉得大哥他可以是一位好夫君。”她握着扇子,手却有些抖。


“不错,我确实是说过,并且如今也这样想。”


黄昏时方落过雨,柳生飘絮侧转过身去,看着庄院里被雨水打落的樱花,一片一片,零落成泥。


“天涯他没哪一处不好,所以刚才那句话,是我骗你的。”


她好似玩笑般的口气,说完,又偏回头来,看到上官海棠一副心神未定的样子,似乎还留有余悸。


柳生飘絮就笑她:“你这是甚么表情,失落?宽慰?”她轻轻笑出了声,说:“都是成了婚的人,娶的又是当朝郡主,还这么为外头的女子大变脸色,若让你妻子见到,却怎么得了?”


大抵是被方才的话刺中了心,上官海棠对于她这句讽刺,再不能轻易默许。“你知道我和云罗不会有甚么的。”


柳生飘絮淡淡瞥了她一眼。“在遇见你之前,我也觉得自己和女子是不会有甚么的。”


“她已知我真实身份。”上官海棠道:“不过她没有说出去。”


柳生飘絮只有一瞬间的惊讶,然后面上又露出那种哂笑来,说:“能逼得你自认女儿身,想来已是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罢。”她踱着步子,慢悠悠走近了些,凝着眸子看她。


“是大婚之夜,你在授巾之礼上作假时么?红烛帐暖,那云罗郡主当晚……她美不美?”


“飘絮。”上官海棠微微皱起了眉头。她只在生恼的时候会这个样子,不过却还从来没舍得对柳生飘絮动过火。


可今日她们是怎么了。


院子里的氛围好似剑拔弩张,两个人之间紧绷的一根弦,仿佛随时都要断掉。


“好了……”


最终,还是柳生飘絮缓和了僵局,没有真打破这华丽却枯空的躯壳。“该问的也问过了。面对一个暗藏的杀手,你还想知道甚么?”


上官海棠看着她,好像在说: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?然后又忍不住慨叹:“其实你伪装得很好,若非相雨伤了你又追去,回来时却心不在焉的,恐怕我也难以来拆穿你。”


“被要杀之人救回,还真是天大的讽刺。”


柳生飘絮想起此事,就忍不住恨恨难平。“我家世世代代,从未尝过此等大辱,彼时失手,可真叫我梦寐不忘,我一个人失此良机,却害家族蒙羞,如何对得起父兄?”


“所以你今天来这里,是为了找回你的刀。”上官海棠理所当然的接了她的话,然后说:“还好,你的刀被相雨藏起来了。”


柳生飘絮眉头一皱。“相雨?”


她吃惊的不是上官海棠能猜出她此来为何,而是讶于相雨也对自己的心思捉摸很透。身为一个杀手,她自认把心事藏得不浅,人也不易被看穿,何曾连相识未久的叶相雨都能识破了?


上官海棠点头,叹了口气。“她料得不差,你伤好了回京城来,八成还是要自尽。”


柳生飘絮好像有些气恼,颓然的垂下了眉眼。好像每次遇上叶相雨,她都要乱了方寸,刺杀失败也是,这下亦如是。


“在你恨到想立即取回家族的荣耀前,我想知道,是甚么让你父亲一定要皇上的命呢?”


在东南时,上官海棠也问过她这句话,不过却被她轻描淡写,一带而过。可这并非什么小问题,任谁都想知道真相。


“柳生氏是东瀛武术世家,俗话说庙堂与江湖不共,这武林高手,何时也有了做皇帝的心?”


柳生飘絮还是不答,只冷冷的哼了一声。“你也想来探问这后头的秘密。”


“这并非探问,而是关心。我相信相雨救你,自有她的理由。”上官海棠道:“毕竟做个杀手,本也非你所愿。”


柳生飘絮却说:“我愿或不愿,又能有何相干但凡父亲让我杀谁,我便杀,这就是柳生家的道。”


“所以……你还想要皇上的性命?”


柳生飘絮不置可否,甚至还说:“不然你这下杀了我,永绝后患?”


上官海棠摇了摇头。


“我还是想,让你回来。”


她看着她,眼底像温柔的湖水。“不管从前你是为谁做事,到了此刻,柳生家……你是真的回不去了,何妨再回来呢?你知道我……我和相雨,都会等你。”


柳生飘絮面对她少有的亲近言语,却没有表现得很惊喜,反而挑着眉,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。


她说:“相雨……她可跟你不一样。”


上官海棠听得眉头一跳。“不一样?”她笑了笑,笑里带了几丝苦意,却也不知道是为谁。“听到这句话,该欢忭的是相雨还是我?”


柳生飘絮一双眼睛凉凉的,就这么看着跟前。“你认为是谁?”


“你先前说,已经开始想忘掉了……”上官海棠喉咙里涩涩的,说:“那一点旧日情分,确然没甚么好值得抓住不放的。”


柳生飘絮闻言却只是笑。“你们还真怪,一个明知我是杀手却来救我,一个自己说着不改,又硬要叫别人忘记。”


她自言着摇了摇头,说:“可惜我是怎样一个冷血的人,怎么值当?”


“你哪里冷血……”上官海棠凝视着她,也摇了摇头。“否则也不会在一念之间,就不舍得了。”


柳生飘絮一怔,道:“我哪有?”


“相雨。”


这两个字,上官海棠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,“你一念之转,最终还是选择不杀她。”


柳生飘絮冷哼一声,“我为什么不杀她?但凡她一死,我再用些苦肉计,那么东南的事就全可当作没发生过,我还是可以继续隐藏身份,待在小皇帝身边,伺机为家族戴罪立功。”


“可你就是不舍得啊。”上官海棠苦笑了笑,把手里的折扇刷的收起来,然后那些花瓣就纷纷洒洒,落在两个人脚边。


花雨飘零,碾作尘,何日再发心上花?可惜,也许她的心里已经枯竭,就在说出这个真相的瞬间——


“否则早在东厂的天牢里,相雨就该是个死人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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