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年荒芜

《潇湘夜雨第》

第29章 明月千里


叶相雨是硬生生给疼醒的。


她陡一睁眼,便见一个容色阴沉的师太正坐在自己对面,一手握住自己左掌,另一手点在自己眉角,而浑身里竟有一股极强的内力在横冲直撞,如同百根针在里头狠刺般,疼得她发抖不止,想使内力挣开,丹田中却空空如也。


但见她瞪着眼睛,一股血丝竟从咬紧的牙关里渗了出来,脸上绷紧得铁青,额头青筋暴起,显然是受了内伤,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。


“你们……是谁?为何如此待……”她话未说完,一大口鲜血就喷出来,可她浑身无力,却连吐血也软绵绵地,只沾了自己满衣襟,却半滴够不到对面那师太身上。


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,听来有些熟悉——


“师父,手少阳三焦经行于上肢,内属三焦,起于关冲,末于丝竹空,左右各二十三穴。您如此以内力震伤她三焦经脉,再是厉害的人,就算不立马吐血而亡,也势必内痨咳血,从此精神萎靡,成为废人了!”


叶相雨在剧痛之中还听得这句话,可真是雪上加霜,当头一个霹雳砸下来,又禁不住大叫了一声,她只觉浑身的真气都在乱冲,太阳穴突突直跳,好像就要爆开来。


这些人究竟是谁?为何要让她承受如此痛苦!


她想质问,却没了力气,最后似乎听到另一个声音在旁冷冷道:“师妹,别扰乱师父行功,这叶相雨是死是活,跟你有什么关系?”


然后她就失去意识,生是给疼得昏死过去。


看这如烂泥般瘫趴着的叶相雨,那师太冷冷地收了功,旁边一人也是道姑打扮,上前一摸叶相雨脉象,先是吃了一惊,道:“师父,她果真还有气息!”


那师太不顾周身真气未平,忙喊:“快,拿清碧散给她服下!”


另一人听命,从怀中拿出一瓶药丸,抖了三粒青墨色的药出来,以点穴之法硬喂叶相雨吞下,再一手按在她心口,用内力助药化开,不时之后,叶相雨白如死人的脸上方始渐有血色,精神也渐渐恢复过来,只是仍旧不醒。


“师父,这叶相雨,会是您苦寻之人么?”喂药那人问话,脸庞明丽,却是房芷君。


“实话说,为师亦不敢确定。”那师太歇了口气,说:“你们曾取过她的心头血,常言道十指连心,她掌中血为师也亲去取过一回,此两次倒确实都见奇效……”


一旁的道姑接道:“是,这女子的气血是我们从未遇到过的。”


那师太点了点头。“嗯,寻常人断没这般根骨,为师料想,会否其人通身也异,可受得住这经脉断裂之苦?”


房芷君忽道:“师父,咱们这样做,不会真把这姓叶的给活活疼死了罢?”


“师妹,你何时竟也关心起外人来了?”那道姑古怪的看了她一眼,说:“从前哪一次夺人心头血,你不是最心狠手辣的,便是斩人首级,也不曾见你变过颜色,怎么眼下,师父不过叫你我捉回来个丫头,试她一试,你就这般着紧?”


房芷君啐了一口,骂道:“你说我关切她?天方夜谭!”她柳眉倒竖,愤愤说:“我只怕好容易寻得个根骨奇异之人,偏生这姓叶的又一脸苍白相,看就弱不禁风的,若她在师父手下挺不过去,活活给折腾死,那岂非累咱们白苦一场?”


“芷君,去把东西取来。”那师太皱着眉头,坐到一边,显然不想听她二人争来骂去。


房芷君一听,惊叫道:“师父,您不是说宝物珍贵无比,师祖留下来也不过三粒,怎的如此轻易便给这姓叶的用了?”


师太道:“先且养着罢,东西虽珍贵,她的人也并非寻常,否则此时早便死了。”


不多时,房芷君便捧过一个玲珑的小锦盒来,打开里头是一粒漆黑透亮的明珠,师太手执一柄小短刀,刺入叶相雨背心的一块皮肉里,再割开一条两寸长的口子,登时血流不止。


师太面色凝重,取出那颗明珠,在掌心运气捏碎一个小口,然后把珠子按在叶相雨背上的伤口处。眼见那珍珠般的黑曜壳竟像药丸遇水般渐渐化掉,覆在流血的伤口上,黑漆漆一片,像是沸水鼓噪般冒了几个泡,又像底下有什么在蠕动似的,也就在那黑水散开、融进血肉之后,那两寸长的刀口居然也不见了,只余下淡淡的一道红痕。


这般光景透出股子说不出的诡异阴森,绕是房芷君杀人无算,也禁不住眉头一皱。


师太淡淡瞟了她一眼,道:“放心,这宝物一遇血肉便即生根,长入她经脉之中,缠络一体,三焦经的伤就看不出了。”


房芷君道:“师父,那咱们得时时在暗处看着她,万一不成,她再发起疯症来,这买卖可就算赔了。”


“为今之计,也只有姑且一试。”师太转头又吩咐:“青禾,将人收拾一番送回去,切记莫要暴露行迹。你们捉人时放掉的小姑娘是郡主,此时想必不止天下第一庄的人,甚至连朝廷都已派人出来,你要多加小心。”


那被唤作青禾的道姑却抱着手臂不动,说:“送人这种事,师父倒不如叫师妹去,我看她却乐意得很。”


“师姊,你胡说什么?”房芷君呛声道:“要我给这姓叶的擦她这浑身血污,你倒不怕我心念一起,反将她给掐死了?”


青禾道姑悠悠然说:“师父要的东西,你敢?”


房芷君气得大叫:“做什么又来欺负我!”


青禾嘻嘻一笑,本还想逗她几逗,瞥眼见师太闭目不语,犹恐师尊发作,忙道:“好了,别惹得师父烦心,要去一起去。”


寒碧潭外静悄悄地,房芷君把叶相雨放在石床上,端详着这张已被她左右擦过三遍的脸。


“这下算干净了,就是衣服上的血没法洗。”她嘟囔了一句,又坐在床下一手支颐,说:“姓叶的,你可得记着本姑娘不辞辛劳的好。”


这时青禾道姑探一个脑袋进来,问:“擦干净没有?你都收拾有三刻钟啦。”


房芷君面色一赧,道:“好了好了,催命似的。”她站起来,拍了拍身上的衣襟,说:“人你带走罢。”


青禾这才踏步进来,瞧见叶相雨脸蛋上已给洗得白净,又见其姿色动人,不禁笑说:“这丫头倒还耐看,难怪师妹你喜欢。”


“青禾!”房芷君恼得掐她胳膊,啐道:“若不是你说我行事不够你小心谨慎,怕我一出阎王谷,再跟朝廷的人动起手来,露了行踪,本姑娘会纡尊降贵,做这丫鬟的活吗?死没良心!”


青禾道姑哈哈一笑,“那我还要多谢师妹你体贴了。”言间俯身将叶相雨扛在肩上,道:“待我送了人回来,也给你擦脸擦背,做一回丫鬟。”


流水淙淙声响,林叶风颤——这是何处?


叶相雨不知自己睡了多久,神智才渐渐清醒过来,周围静寂得令人心悸,所幸经脉中再无半点疼处,仿佛先前浑身的那股子剧痛,都不过是发了一场梦。


那也是一场噩梦。


身边正有一股山泉流过,她坐起来,手掬清泉,洗了一把脸,又洗涤身上的血污,黑色的衣袍里,竟绞出不少血水来。


叶相雨洗罢静坐,待灵台清明,眼见已是天明时分,朝阳轻照,晨风吹醒山花。


花瓣有飞,轻如片叶,却有一个人影飘然落在跟前,落地无声,似真似幻。


她眼睛眨了几下,似乎在追忆前事,半晌才怔怔的道:“你……你怎么会来?”


柳生飘絮提着刀,身姿翩翩而立,真若自九天而下。她身披淡绿衣裙,就像春茶葳蕤,浅而清,冽而傲,叶相雨真料不到会于此时见她,实不知该惊该喜、该哀该愁。


神思恍惚时,跟前人却说话了:“你被莫名其妙的人带走,云罗急得跟什么似的,一回庄子里便大嚷大闹,奈何海棠不在,她便唯有跑去求我了。”


叶相雨怔愣愣了好一会儿,才回过神来,忽而却低垂下眉眼去,轻声说:“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。”


柳生飘絮眉头一挑。“那是什么?”


“你本可不必来救我的。若我死了,岂非正遂了你的意?”叶相雨道:“毕竟你暴露身份,知情者……唯我一个而已。”


柳生飘絮闻言眨了眨眼睛,凝向她,问:“你是这样想的?”


叶相雨偏过头去,不看她。


“你知不知道,有的人若想杀一个人,原根本不需要这么拐弯抹角的。”


她轻叹着,说了这么句话,叶相雨听得呆了一呆,身躯微微颤战,想站却站不起来。


柳生飘絮就伸手扶她,哪知叶相雨却躲开了去,道:“多谢你这次来救,但我今后怎样,也……也不需你管顾了。”


她似是因为太过激动,喘着气说了这句话,便连连咳嗽,但觉浑身无力,两眼就是一黑——


昏迷之中,叶相雨隐隐觉得有什么在刺她的经络,令她有了一丝知觉,陷入梦境中,她似乎背生双翮,在云雾里御风而飞。


矇眬中又觉得是一个人走到了她的身边,有一只手,似乎在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额头,凉丝丝的,说不出的舒服,又过了很久,顿然间气血流畅,四肢百骸都好像松散开来。


叶相雨心头一震,眼睛倏地张开,出现在她眼前的果然是柳生飘絮,这刹那间,她竟不知是真是梦。


原来在梦里,她也如此渴望是这个人么?


跟前人还是一身绿裳,却没有拿刀,只紧紧握着她的手,柔声说道:“好些了吗?”


叶相雨缓缓抬起眸来,道:“唉,多谢你今天救了我,尽管你不救我也许更好一些,不过我还是一样感激你。”


“你是不是觉得委屈?”柳生飘絮盯着她的脸,忽然问了一句。


“什……什么?”叶相雨也怔。


柳生飘絮道:“我是说,一想到自己对我掏心掏肺的好,到头来,我却有可能反过来取你性命,你是不是觉得委屈了?”


叶相雨嗓子里轻轻咕哝了一声,却也不说话。其实在柳生飘絮来救时,她已不再认定这人会要了自己的命,只是不知怎么,心里总有些不快,好像就盼着她问这一句话似的。


委屈,当然委屈。毕竟那晚听到的话,字字句句都像刺一样。


柳生飘絮看着她气恼的模样,就忍不住眯着眼睛微微笑了。“你若真这样想,那我也毫无法子。不过你眼下却还活得好端端的,我想……但凡你活生生在这世上一日,心里思量那些我要图谋害命的事,便还算不得真的,对罢?”


叶相雨被她说的倒有些不好意思,低声道:“给你一讲,我却似那无理取闹之人,反不通情达理了。”


柳生飘絮嘴角微微一勾,说:“你能想通便好,我也无需多言解释,清者自清。”


叶相雨叹了口气,道:“既然你深信于我,那我也大可向你起誓,当日之事,我还未曾与人透露半句,便是将来,也如一般。”


柳生飘絮就问她:“你不怕我还想杀小皇帝?”


叶相雨淡淡一笑,“我原是江湖中人,凭义字立足于天地,你所作所为,如不违我侠义之道,我又何必多管闲事?”


这便如当初,她本是为报家仇之恩,甘心替天下第一庄做事,对付曹正淳,后来却因着天山雪莲欠下的人情,又答应皇上借机杀铁胆神侯,这无非都是为一个信义,并没什么两样。


“你倒是潇洒。”柳生飘絮收敛笑容,道:“能跟我说说,房芷君将你捉去,是做什么?”


叶相雨一愣,道:“云罗都告诉你了。”


柳生飘絮点点头。“她说那女子使九节鞭,我毕竟也曾会过那修罗仙子的,当然猜得出来。”


叶相雨想了想,说:“我迷迷糊糊的,被带到一个山洞,倒并非从前咱们在寒碧潭时那处,除去房芷君和她那道姑师姊,还有一位师太,她拿内力折我的经脉,让我痛不欲生……”


“你确定她震裂了你的经脉?”柳生飘絮皱眉道:“我送你回来后,云罗已让天下第一庄的赛神医来瞧过,除去衣服上的血渍,你通身并无内伤。”


“那些血,本就是我不堪疼痛,吐出来的五脏血,岂能有假?”叶相雨也颦颜,喃喃道:“奇怪,那老师太分明断了我的三焦经,怎么这下又复原了?”


柳生飘絮问:“你说的老师太,长什么样子?”


“便是一个肃颜厉色、长眉斜飞的师太,从前我曾遇上过她一次,还被她给打昏,那师太的功夫高强,对了……她用的是金谟经里的武功!”


“你已经碰上过她一次?”柳生飘絮奇道:“从前怎不听你讲过?”


叶相雨唉了一声,道:“彼时大家深陷朝堂之争,连吃饭睡觉的空也难挤出来,我又怎好为这无来由的师太给大伙添乱?此事虽说离奇,可那老师太毕竟再没出现过,我也就没有说。”


柳生飘絮想了一会儿,给她放下纱帐,低声道:“你也累了,歇一歇罢,别再胡思乱想了。至于那些怪事,等海棠回来,大伙再从长计议,这期间,我会替你多提防些的。”


叶相雨听到她提上官海棠,忍不住问:“上官兄不在庄里……是去了何处?”


柳生飘絮脸色一变,冷冷道:“仪宾大人的去向,我哪里晓得?你该去问郡主娘娘才是。”


叶相雨看她的神色,又觉得好笑,又有些心酸,一时岔气,又嗽了两声,道:“好罢,是我不该提他。”


柳生飘絮皱着眉,轻轻顺了顺她的脊背,叹道:“你好好的睡一觉。”


窗外暮色已深了,黑暗就像是轻纱般洒下来。


叶相雨躺在软榻上,周身没有一处不舒坦,可她不知怎么,就是睡不着。忽听外头有一声响,极为熟悉,她心头一跳,不禁往自己腰间一摸,那柄青木短笛,果然便不在身上。


此时屋外笛声已起,如怨如慕,于这乐声之中,似观花繁锦绣,山明水清,笛声仿佛就在山深水尽处。声音不遥远,入耳也清晰,听着这笛声,叶相雨就觉那些杀人流血、恩恩怨怨之事,似乎都已淡去。


窗外明月扶疏,这笛声空灵飘渺,似来自过去,其声又悲凄,如在诉尽久经离乱之哀愁,但细细听来,却可知其中缱绻意浓,花开花去,总都是过眼云烟。


唯余剩下的,便只得人世安详四字。


叶相雨缓缓阖上了眼眸,她心窝里有一丝暖意,就像置身于暮春之中,躺在落尽的花瓣上,清香幽幽,头顶如霜月浓。


她终于安睡。笛音却还未歇,直待她熟睡之时,笛声方缓缓而尽。


屋灯也暗暗而熄,终归宁静。只院中还立着一人,手执短笛,仰首向天,也见这明月千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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