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年荒芜

《潇湘夜雨》

第33章 情之一字


不知满足,当可谓之为情乎?


光火盈盈下,柳生飘絮摇头,轻道:“听你这么样说,我大概晓得你心中有甚么了。”


叶相雨便问她:“是有甚么?”


柳生飘絮薄唇轻启,吐言道:“左右一股执念,若说再多,未免牵强。”


这世间里,生死相许却是两情相悦的奢侈,那么叶相雨呢?


她当真可以为她去死,毫不犹豫,可却不能不抱怨几句她的薄情,这是为什么?难不成在她心里,图的真只是这一分执念?


“怎么会?”


叶相雨脸色一变,道:“我曾经无数次在心里气过自己,想我本是好端端的一个人,又怎么偏要捱这等难受?我甚至想过,替天下第一庄做完事,就和娘亲一走了之,再不见你了。可我身上就像有一条丝弦,把我绑得紧紧地,每次一见你,听你与我说话,这条弦便又缠紧了一圈,同时我心里头,却偏不能化解那些怨气,它们一直叫嚣着,问我为什么求而不得,如斯纠结,却难道、还不够深么……”


窗边夜风,吹进叶相雨心中。


“也许……”灯烛下,她看到柳生飘絮抿着的嘴唇轻启,齿间清音便流了出来——


“就因为你不曾求得,所以才这么样纠葛于心。我若当真衬了你的心意,你那股子怨气不再,也许就不会揪着心了。”


叶相雨心头一震,像是被醍醐灌顶般僵住,然后又蓦地惊醒:“我……我不会的!”她一时有些恼气,大声道:“无凭无据,你又何以见得?”


柳生飘絮微微一笑,看着跟前人涨红的脸,面对情窦初开的小姑娘,显然她曾经历过的却太多,心思当也稳重得很,叹了口气,道:“瞧,你还是把情爱和凭据、得失绑在一处,殊不知情字无来处,深无所起,而这世间有多少人痴候无名,并不尝半点温存,只盼知牵挂安好,又有多少爱侣天各一边,但求两心不移,这些……都算也得了情。”


叶相雨怔怔望她,想起自己也曾说着只愿她欢喜的话,后来却不觉被怨念取代,越求越多。或许她亦曾动过敞开心扉的念头,却渐渐在自己计较得失时淡祛了。


“你说我不可得情,只因并不懂情?”


柳生飘絮慨然道:“这种事原本就不能说死的,兴许你哪一天便懂得了。”


这些话,叶相雨不能辩驳。或许当真要她得到之后,才能真正看到结果,眼下她到底连试想也不能。执念与情爱,她自认是不同的,却不知究竟相异在何处——至少目前她还不懂得。


天穹上有乌云掠过来,气候便显得阴沉沉的。


“若有那么一天,你能让我明白么?”


她眸光凝亮,轻问。


柳生飘絮的脸色苍白,不过还是慢慢地道:“这件事并非很容易能明白,我也是最近才渐渐看得比从前清楚一些。其实,若真到了那么一天,想来你也不定就需要我了。”


叶相雨沉吟想了想,长长吐出口气,道:“就像你这下不一定非要去看海棠,却也不能说,你心里便没有她,是么?”


柳生飘絮不答,只伸手替她拉好被褥,说:“夜风更紧,你该休息了。”


叶相雨只有老实地闭上了眼,她心里很乱,的确想躺下来好好地睡一觉,只是不知哪里来的任性脾气,她竟把头枕在了柳生飘絮的腿上。


既然今晚的自己不像自己,那不如索性便猖狂到底罢。


她能感觉到坐在床边的人身子一滞,不过终于没有避开。可得此亲近,叶相雨却更是伤怀。她明白这个人从来的那些好,是因为自己也待她好,她不想欠这种情。


她把自己当朋友,甚至当个妹妹一般来关心,却独不会是情人。


柳生飘絮叹了口气,眼色黯然看向窗外,一边伸手轻轻去抚摸她的头发,就像对待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。然后她摸到了凉丝丝的一片,如绸如冰,沾上指间,湿在心里。


夜静星疏,只有晚风吹过院里的花骨朵儿。或许再有一场雨,就能将它们打残折落,但也许会在那之前,这花便熟了,开了。


谁又能知呢?


在这一刹那,叶相雨只知,自己已忘却了所有的烦恼和痛苦,忘却了一切。


上官海棠躺在床上,似乎还瞧得见柳生飘絮眼睛里带着轻蔑不屑的神情,望着自己。她不止一次在朦胧梦中见到过这般表情,尤在当下,她仿佛还听到飘絮在问:“你既是已不配它在身边,又为何还要舍命护它?”


这声唤得如斯遥遥,又好似就在耳畔,上官海棠浑身发抖,她的脸都已因痛苦而扭曲。


物似人非时,那白玉短笛便是她的命,她唯一剩下的牵绊,怎能不护?奈何这些心事,无论柳生飘絮知与不知,她们总归别来生分,天荒地老,只得如此。


上官海棠心恨,恨到想声嘶力竭呼喊,却像有人扼住了她的咽喉,四肢也被蔓草缠得死死的,不能动一寸,不能鸣一声。


有泪珠挤出她的眸眶,流在一双细嫩柔滑的手上,这只手也在不停的发抖,然后她睁开眼睛,就看到端着瓷碗的云罗。


她一只手抬着釉彩青花瓷碗,一手正触在上官海棠的脸颊上,仿佛是被这热泪烫得发了痴,大大的眸子怔然,望向榻上人半晌,才眨眼睛道:“醒了?”


她说话的时候,手也如摸到火一般缩了回去。


上官海棠从迷糊中渐渐清醒,用手袖拭了拭眼角,道:“你守了我很久?”


云罗凝着她笑,一边拿瓷匙搅着碗里的汤药,一边说:“不久,不过煮一服药的时辰。”


上官海棠也笑道:“嗯,我忽然发现有个妻子并不是什么太坏的事,甚至还有许多好处,怎么这天底下的男子,怕娶妻的却还不少?”


这本是她二人一贯会讲的玩笑话,不过这次云罗却只淡淡一笑,道:“有什么好,你出事的时候,连天下第一庄的暗哨何在,我都不知。”


上官海棠闻言一愣,唉了一句软话,说:“这些事,将来我会慢慢讲给你听。”


云罗眼睛一亮,问:“真的?”


上官海棠点了点头。


云罗拿起瓷匙,喂她吃药,一面说:“今晨你出去以后,皇兄来过。”


上官海棠顿了顿,道:“皇上来看你罢。”


云罗嗯了一声,说:“他也与我谈及一刀失踪一事。这大内密探出了祸,或许是护龙山庄的人先有消息,但皇兄得知的也不会太迟。他与我说……蛇岛上有东瀛武士的尸体。”


上官海棠面上不动声色,淡淡道:“那皇上怎生思量?”


云罗道:“皇兄觉得,既然人是自蛇岛被劫,遍看线索,自当先疑东瀛武术世家,或许从源头查起,便能知他们……究竟想做什么。”


上官海棠咽下一口苦药,脸上不见了笑容,问:“你们认为,谁应该知道这件事?”


云罗叹了口气,道:“东瀛的武术世家很多,但有能耐动大明密探的却寥寥可数。唯一与中原有联系的……无非那一家而已。”


上官海棠面色一变,眉头禁不住皱了起来,唇欲动,却无言。她心里在担忧,怕皇上会否已猜忌到了甚么,把劫人和刺杀二事串起来,动了永绝后患的杀念。


但转而思量,此二事中,若说刺杀是柳生家和铁胆神侯合谋为之,那么劫走一刀,却又叫人看不通透。想来皇上也迷惘着,便才不曾动手,那么短期里,该是无凶险的。


她眉梢拧在一处,想得神也痴了,这般扰扰心思,却又是为谁?


——“别再愁了。”


云罗轻声细语,拉回她人来,口中幽幽道:“不论她的家族想要做什么,只盼她还能记得一点旧日的情分,好歹瞧着你的面上,总不至于太绝。”


上官海棠闻言,心中涌起一阵酸来,似乎梦境光景,又恍惚眼前。她定了定神,道:“这些话未免说得早了。总之真相尚未大白,你当我就不想查出一刀之事的根源么?”


云罗道:“你当然想,只我却是不该揣测她。这天底下哪个人被我冤枉都成,独不能是她。”


上官海棠一愕,唇瓣又更无血色了些,眼光闪闪,其间却是明暗交杂、一如她怀,心事且在新故之间,浑不知思量哪处。


云罗见她的脸色,又叹了一声,说:“我也并非有意拿话呛你,就怕这时局动荡,你卷入云波诡谲之中,再给旧人伤了心。”


上官海棠瞳仁骤缩,凝视着她,眼中又有痛苦之色。烛灯明亮,烧得晃晃悠悠,一时间两个人相对无言。


过了很久,才听云罗缓缓说道:“我晓得你不大愿听我说起这些,可你以为我很喜欢说么?”


上官海棠抿着嘴唇,挤出一句:“那还是别说了罢。”


云罗笑了,笑得很无可奈何,也很自嘲讽刺,她说:“谈何容易?我这一生既已嫁给了你,又怎能不关心你的好坏?”


上官海棠叹息道:“你其实不必说这些话的,皇上他想要什么,我已是清清楚楚。”


“你清楚?”云罗不知怎么,忽然瞪大了双眼,口中叫起来道:“你根本不清楚!”


她从来不曾这般对上官海棠嘶声,印象中,云罗郡主贯来是副顽皮可爱的模样,却不知从何时起,她笑得越发少了。


上官海棠就望向她,眼中带着股子懔撼,又好像杂着怜惜,心肠仿佛已禁不住软成一片。在皇权之争中,这位曾经言笑晏晏的郡主做错过什么,自己又做错过什么?


她或许不该疑她。


云罗的脸色变得苍白,倒也慢慢镇定下来,她低下头,轻声道:“药还没喝完,想也冷了,我去叫人热一热。”


她黯然开门出去的时候,外头天穹上正打了一声闷雷,声不大,似是被层层乌云遮盖了。


上官海棠瞧着她的背影,耳闻淅淅沥沥,只见水雾气浓,散了满眼,不知是这苍宇落下的如针雨水,还是她衣袂翻飞,纤细似一缕轻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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