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年荒芜

《潇湘夜雨》

第55章 皇天不负


一片寂寂黑暗。


直到有人狠狠地往她身上踢踹,每一脚都很用力,似乎极是气恨,叶相雨才迷迷蒙蒙地醒来,却没力气睁开眼皮看上一眼。


“没有用,没有用!”


但这个声音她却是认得的,如此怨怼气忿,尖利地令人不寒而栗。


——“她不是已经杀了那个女人,为什么还是不行?”


叶相雨听到这话的尾音都有些打颤,显然极是愤怒,然后又闻一人在旁轻声轻气地道:“师祖莫要动怒,也许,还需些时辰才见效……”


这语气如此伏低,若非叶相雨识得,根本不相信是跋扈的房芷君会发出的。


再是一阵愤恨的喘气声,女人咬牙切齿地道:“难道……当真是一场空!”


这最后一个“空”字,竟伴着铮铮利刃之声,嗡嗡作响,直逼而近,叶相雨甚至觉得,自己的鬓发也跟着颤抖了起来。


杀气!


可她身子却动弹不得,因为自井中被带出来后,她四肢上的穴道里,就已经被这女人刺进了透骨钉,一根钉封一处穴位,使她整个人已经僵硬,就连方才被踢踹也难觉得疼。


但此时逼近的是凛凛杀气,任凭是谁,身当此境,想必最后也想要用尽全力,睁眼看一看这破风的寒刃——好歹,也要清楚自己是死于怎样的兵器之下。


“师祖!”


有人呼声闯入,提剑的白发女人手上稍稍一顿,转头,只见青禾一脸急匆匆地回来。


“连你也敢来拦我?”她的剑没有刺下去,声音却更凛凛了。


青禾朝她行礼,摇头道:“不,适才传来消息,宫中大变!”


一旁的房芷君如获大赦般,忙打岔问道:“甚么事?”


青禾道:“太后……太后驾崩,小皇帝亲自护送棺杶入皇陵,朱无视那边……恐怕要动手了!”


“甚么?”有道声音在旁惊呼,叶相雨才察觉原来此间还有另一个人。


这人的声音,听来像是房芷君的那个道姑师父,且听她道:“我们不能让他得逞,小皇帝不能死,否则……他便要篡谋称帝了。”稍微思忖,又吩咐:“青禾,赶紧加派人马前去,再通知柳生但马守。”


青禾正欲开口,却听那个白发女人道:“光是柳生家和手下的人,怕是不够。”


房芷君不解,问:“师祖,那铁胆神侯的实力当真那般厉害?”


“不是他厉害,是他手里有个杀人兵器。”白发女人说着,恨恨地瞪了地上的叶相雨一眼,续道:“看来,这无用之人最后还算有点用处,倒是杀不得了。”


青禾暗自松了口气,便顺理成章道:“正是,如今师祖手底下的人里,唯有叶相雨,才能从那样可怖的野兽手底下,保全小皇帝的命。”


房芷君好奇道:“甚么野兽?”


青禾唇瓣一动,只吐出四个字来——


“归海一刀!”


“那个走火入魔的狂人?”房芷君吃了一惊,又道:“饶是他刀法再快,而今也已废了一条手臂,我们几个前去,也未尝不能阻拦。”


她那师父便道:“芷君,你心思终还是没你师姊细腻。先前为师让你们暗中看着叶相雨,观察她身上的蛊毒,你便应当见到过归海一刀出手,岂非正和发狂的叶相雨很相似?”


房芷君愣愣地怔了,脸上神色变幻,由迷惑到恍悟,再是惊讶:“归海一刀……他竟也身怀蛊毒?”


她说到这,又皱眉沉吟,喃喃自语:“天下第一庄的人一直在找归海一刀,但却并非我们所擒,竟原来在铁胆神侯手里,还真是家贼难防。可是……朱无视怎会有青霜傀儡的蛊毒?”


“我猜测,那多半是他花大心思、费劲劳神,请甚么人研制的赝品。”青禾接口道。


房芷君更是吃惊。“难道他一早便开始偷偷炼制此毒?是为了……为了对付咱们?”


这时,只听得一人冷冷一笑。这笑声里似乎充满不屑,又带着深深的怨恨。


“想必自察觉叶相雨身上的蛊毒后,他便知道我回来了。”


白发女人负手而立,唇边冷笑不减。“朱无视他心中害怕,便暗地里寻人,仿造我的独门密药,他怕我养成蛊虫,凭叶相雨一个,便也能轻而易举,要了他的命……至于,之所以用归海一刀试药,大抵是因为归海一刀本就因修炼阿鼻道三刀而走火入魔,如此双重齐下,才能以赝品之蛊,达成如今的威力。”


房芷君闻言,忿忿道:“这卑鄙的阴毒小人,对自己徒弟下手,却还要装出副伪君子模样,连我也唾弃他!更妄图与师祖抗衡……若非师祖身子有旧疾,不宜大耗武功,对付他可还不容易,直如楼立百尺、伸手摘星!”


白发女人没有再接话,脸上神色凝重起来,语音里更似带了苍凉。“他是大错特错,我若要杀他,本不必费心养一人成蛊……所幸,一事不成,还有一计。”


她自言自语般,心绪好像平静了些,吩咐道:“青禾,你去安排妥当,为防生变,最好在归海一刀还未近小皇帝左右,便将他击退了。我要让朱无视知道,便拿手下这么个失败的残次品,也能将他的计划毁得一干二净!”


青禾领命,退下时却不着痕迹地拉了拉房芷君的衣袖口。房芷君知她有话说,便借口也退。


二人躬身出来,青禾忍不住悄声问:“师妹,柳生家那个二小姐的尸首在何处?我听说……叶相雨没将她撕咬成块,只是扼死了,她还真算好运。”


房芷君脸色一变,却是一闪而过,即刻给遮掩去,道:“我送去给柳生家了,怎么?”


青禾一脸不可思议,望着她,道:“这么说,人头你留下了?”


房芷君却摊开两手,说:“没有。你是我师姊,甚么事我也不该瞒你。其实……她也没有死,是服了我的假死药,昏睡过去而已。”


“甚么?”青禾先是惊诧,又气怒道:“我就知道你会帮她们!”她生怕自己太大声被听了去,又忙压低声音,恨恨地说:“可你竟敢欺瞒师祖,好生胡涂!”


房芷君却道:“那是我答允了别人的事,千金一诺,不可反悔的。”


“甚么天大的承诺,你也不能违背师祖之命,何况还是如此紧要的大事!”青禾唬得脸都苍白了,用力抓住她的胳膊,急道:“你又不是不知,师祖要拿柳生飘絮的首级,去和段天涯换甚么东西,你……你还明知故犯!”


“若是他当真深爱着他的妻子,又何必用到首级?”房芷君却似早已想好退路一般,不紧不慢地道:“人我是送去柳生家了,只是这路上会不会遭人半道劫去,便不是我能左右的,师姊,你说呢?”


青禾怔怔望了她半晌,似乎忽然明白,又是气恼,又是无奈道:“你、你啊!居然把消息放给段天涯!”她却仍是置不下心,担忧道:“可是她活生生地回去了,段天涯还会伤极、痛极吗?”


房芷君眉目一垂,轻道:“我想……他会。只要柳生飘絮回去了,假以时日,他一定会的。”


青禾倒是不解。“为甚么你这样肯定?”


“因为我把昏睡的柳生家二小姐装在棺杶里时,听到她似梦非梦,漏出了几句秘密。”房芷君道:“我的假死药,起始是让人浑浑噩噩,浑身说不出的舒服,继而甜甜入梦,等这药性将尽时,美梦也就变作血淋淋的现实,如此,方能将人从僵硬无息之中激醒。”


青禾道:“你是说,那会子她将要醒来,把发的梦怔,不禁说出了口。而这个噩梦……也可以说是现实,足以让我们得到想要的东西?”


房芷君没有说是,却只幽幽一叹,道:“凡人活在这世上,到底忧患实多,可怜肉体凡胎,始终囿于红尘,难得解脱。”


人道渺渺,一生不过百年,弹指须臾,似蚍蜉朝生暮死。死去之人已矣,余下活着的人,倒要哀伤痛苦。


云罗眼下就正身披孝衣,眼角通红,一双亮盈盈的眸子,如今也变得水雾朦朦。她已为亲人之逝伤怀过多日、哭过多日,眼下神色疲惫,颇见憔悴。原来哀恸愁思,可以将一个活泼好动的少女,变得静默、寡言。


“再吃些罢。”上官海棠手里端着瓷碗,里头是热乎乎的白米饭,上头更有酱香多汁的大块嫩牛肉、纤细又碧油油的杜甫菜,无论是眼观还是鼻嗅,都令人垂涎。


她一手端碗,一手以青玉箸夹起菜来,递到云罗嘴边,说:“不念在小奴找我来亲自出马、喂你吃饭,也怜惜她将这饭菜凉了又热,连送三趟过来,说到底,大家也还是因为关心你。”


云罗却没有再张嘴吃,只说:“我知道。可一个人难过的时候,当真没有甚么胃口。”她说着,勉强地笑了笑,又道:“仪宾你肯来喂我吃,我已经很开怀了。瞧,眼下不也吃了小半碗,要知道前几日,我可是粒米难进的……”


“你啊。”上官海棠叹了口气,放下手来,却仍是端着碗,宽慰说:“太后崩殂,我知你定然哀伤,可时日仍是在过,想来,她也不愿见你如此下去。”


“也许慢慢便好了罢。太后是从小伴我长大的亲人……”云罗怔怔道:“我还记得小时候,她陪我在宫中,教我作画……”


上官海棠有些吃惊。“你的书画,竟是太后亲自教的?”


云罗点了点头。“很多年前,太后喜欢陪我画大飞鸟,我那时年幼,心想巨大的飞鸟定生得长翮大翼,与宫中所看鹂雀不同,但又实在没见过,便只能照着纸鸢画。每每给她瞧了去,太后都会望着我,眼里一时明一时暗,当年我并不懂得那是什么眼神,直到后来大了,方知她那会儿是在哀怜我,又或许是想到了自己,一生困于樊笼,只做得这纸上鸢鸟,飞不出京城……”


她说到这,目光怔怔然,轻问:“海棠,你说……我将来也会像太后一样,穷一生一世,终老死在这深宫之内吗?”


上官海棠把青玉箸放在碗沿上,伸出一只手,覆在她的掌背,道:“你忘了咱们的约定么?待此番朝廷的大事了却,我便带你离开京城,你喜欢浪迹江湖也好,寻一处山明水秀之地隐居也罢,届时都能达成。”


云罗望着她眼里的星辰,喃喃道:“当真能得偿所愿吗……”


上官海棠眼望向廊外,见水阁湖光如画,恰似谁人眉眼,不禁心里没来由一酸,喟叹道:“天道无常,一介凡人,亦难窥究竟。但我想若心中有念,青天大抵……也不忍辜负此心。”


评论(2)

热度(9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