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年荒芜

《潇湘夜雨》

第59章 化雨春风


这是处怎样华丽的庄院。花丛间小径上铺着晶莹如玉的圆石,这里的花有数十百种,最多的却是海棠。可分明在如此节气下,海棠早应谢却,可此处的海棠花还是开得正盛。


画栋林立,放眼望去竟是层层叠叠的多,这些雕梁当中,最高的是一座锦阁,当中垂着珠帘,有人就坐在珠帘后。


她已整整坐了两天。身上还锁着沉沉的铁链,把她的手脚束缚得死死的。她算是一个囚徒。


可即便是囚徒,这偌大的庄院中,每日三餐竟还会有人给她送来精致的佳肴、美酒,更有一个眼睛大大的少女侍婢,每餐都等着喂她吃喝,到夜里给她擦脸,早晨又为她绾发。


可她始终没食饮这里的东西一口。只因她眼下已了无生趣,若没有这个侍婢,她恐怕也要任由自己狼狈生灭,但她从不是个邋遢之人,相反,她从来活得都很讲究。


那究竟是为甚么,会令一个体面的人全然不顾衣着,甚至不吃不喝,不顾生死?


这些天里,总见她不肯吃,婢女也不强迫,多是在她嘴唇干裂时,用纤纤玉指沾一些水,涂在她微薄的唇上。


这婢女很爱笑,在给她洗脸时笑得最多,笑起来两个梨涡很深,有着少女的天真无邪,还会问:“大官人为甚么只准我给你擦脸,却不许我碰一碰你的身子?你生得这样好看,两三日不擦身,岂非也大煞姿仪?”


上官海棠苦涩一笑,只能说:“你没见我身上铁链纠缠么?若要擦身,岂非要解开链子,万大官人多是怕我跑了。”


婢女便恍悟着点了点头,若有所思的模样。


今日是第三日,清晨的熹微光芒刚照进屋里,上官海棠就睁开了眼。


她还是提不起内力来,低头望见白衣上束缚的铁链,竟有些无计可施。那衣袍上还有干涸的血渍,已由殷红变成暗朱色。想来万三千真也可笑,他派人前来服侍,以上宾的礼数款待,把自己拾缀得如瓷似玉,却始终不敢教人碰一碰这件染了血污的衣襟。


他难道还打算自欺欺人下去?


那日上官海棠气极呕血,损及经脉,强冲穴道,不时便昏昏跌倒,万三千将她扣下,更怕她再行冲破,还以这指粗的铁链缚她至此。


上官海棠醒时,自那个婢女口中,得知万三千当天便出庄去了,聪慧如己,大抵也能猜中他去哪里,算算时日,也该差不多的。


果然这天早晨,那个少女婢子就没有来。上官海棠心中已然有数,她静坐至晨光斜洒时,当真等来了阁楼外一支银钩簇玉的飞镖。这支镖头也是银白的,准心直冲她身上的铁链而来,只这一镖,便破了链子上的铁锁。


外头的人影飞一般掠去,甚至瞧不清男女,她待脚步声远,再无动静时,才试着又提了一口气。


果然,内力已复。


身上的铁链没有了锁,要挣脱便很容易,她站起来,三两日不曾动弹,两腿还有些僵。一直坐着的那个红木圈椅旁,是一根雕花梁柱,柱子上正插着那枚飞镖。


上官海棠指节稍稍用力,将那飞镖拔下来,再使内劲一捏,把镖尾与镖身分离,果然在里头见到了一卷小小的纸。纸卷展开时,便可读到内里的乾坤——


“今大婚成礼,故人可来否?”


纸上这几个字,笔迹她是熟悉的。她也很清楚,这故友婚函,请的不是万三千,却是万府中的她。毕竟万三千此时,恐怕已经离于人世,否则她体内鸳鸯藤的毒,不会解尽。


上官海棠早已把因果想得很清楚,万三千匆匆出府,无非是要去讨个公道。被瞒骗多年,累得家财散费,更被人作弄于股掌,任谁也咽不下这口恶气,更何况是富比石崇的万大官人,这天底下敢骗他者,想来也寥寥无几。


可如若那欺人者,是个权势更大的恶人,那就又另当别论。其实上官海棠觉得,万三千到底是冲动了,他既说要那人三年内再无所动,定也已言出必行,再那般怒气冲冲地前去,那么今日之局,也是她意料之中。


可惜万三千走时,她尚自昏迷,否则大抵会劝他一劝。因为他还不懂那人的狠毒,那可是一个连义子义女也能下手为害之人,上官海棠自己,就已经深受其害。


她甚么也没从万府带走,除去那枚赴宴的飞镖。她身披污衣,每一步却走得坚若磐石。若说万三千去护龙山庄是意气用事,那么她却是深思熟虑想过的。


飞镖里的纸笺,表明朱无视已得知她身在万府,而成婚所娶,无非只有那一个可怜的女人。无论是为忠为义,还是为己,这鸿门宴,上官海棠都非去不可。


她走过一片树林,抬眼望一望天边,日头已渐升于顶,越发热了。再有小半时辰,就能抵达那里,将一切来个了断。


可在树林的尽头,她见到了一个人。


那是个身份尊贵的皇族,可从来出行时,都极少摆甚么排场。就好比眼下,这人身边居然没有半个随行护卫,只孑孑一袭男装,衣料是上好的锦缎,白底褐边,腰缠环佩,以玉冠束着发,面目若说俊朗,倒不如说是秀气,肌肤白里透红,尤是那双眼睛,盈盈胜秋水。


这人也望着她,半晌,才红着眼眶冲她嫣然一笑,“出门这么些天,竟弄得如此狼狈,要不要请你吃饭?”


她们就坐在树林外的茶摊子里,叫了一壶清茶,一碗素面,还有一个酒酿烧饼。


上官海棠确实已饿得狠了,这一碗素面里不见油荤,她也吃得很香。


“小奴怎么没跟着你?”


看她吃得急,云罗又斟了一杯茶递过去。“我这次出来,还不定回得去,又何苦牵连她人?”


上官海棠握着筷箸的手一顿,拿过她倒的茶来,一饮而尽。“那定也是你将她骗回去的。”


云罗笑了笑,用手把鬓发理好,她分明女扮男装,却改不掉这姿态,瞧起来有些古怪,但她也不介怀,只似叹非叹地说:“我骗得了她,却始终瞒不过你。”


上官海棠望着她,喉中涩涩,“云罗……”


“我知道你想劝我回去。”云罗拄着下颌道:“但是我已下定决心。作为你的妻子……我力所能及下,定要为你做些甚么。”


“我的妻子……”上官海棠更不好受,凄声道:“我想我的妻子从来都是自由的,不为任何束缚而活,只是她自己……我还记得对她的许诺,有朝一日,令她远离皇城,鸢飞万里。”


云罗闻言叹了口气,道:“我很欢喜你始终记得那些话。但如今我发觉,离不离开皇城,已不甚重要。海棠,你难道不知,我并非是自由的,就算此时离开京城,也始终被绑住了,绑得死死的……”


“我明白的……这么些日子,住在同个屋檐下,我怎能不知?”上官海棠望着碗里她替自己掰成一块块的酒酿烧饼,心里一酸。“可正因我知道,才不能令你去犯险。”


“为什么?你怕欠了我么?”云罗凝着她,轻问:“你觉得……怎么样才是一个成了亲的女子想要的?”


上官海棠就反问:“是什么?”


“和自己的夫婿在一起,有一间不漏雨的小屋,冬天不用怕受冻挨饿,其实天底下的妻子,大抵都这么想。”云罗道:“可如果连头一个愿都达不成,便是住金屋银山,又有何用?若是天凉不仁,连此愿也算作贪心,只许择之其一,那我也宁肯颠沛流离,只要是陪着你……怎样都好……”


上官海棠长长叹息了一声,道:“我从来也不是个好丈夫,以前不是,以后也不是的。”


她说得面色悲苦,却不知是为了谁?


这副光景当真古怪,一个身上血污的男子,和另一个锦衣华服的秀气公子,坐在路边简陋的小摊里,顶着风吹轻荡的茶旗,一面吃素餐清茶,一面两两眸眶通红。


“对于我这么样的人,有些事到底非做不可。”上官海棠说着,目光凝向远方,表情渐渐变得严肃。


云罗看着她这样的目光,心里已然清楚她的打算——以血还血!


“你要进护龙山庄,那一定得带上我。”


上官海棠还是摇了摇头,说:“我不可以。”


“你以为我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?”云罗坚定的目光,亮如星辰。“无论是作为妻子,还是一个朋友,你都应该让我去,否则……我宁可现在就死在你面前!”


看到她眼底盈出的泪光,上官海棠又沉默了很久,不知想了些甚么,终于,字字缓缓道:“不论如何,你只跟在我身边,莫远一丈。”


云罗也愕然了,愣了一愣,才欢喜地嚷道:“你肯让我去了?”


上官海棠没有说不,也并未再说甚么。云罗一时之间,竟又想要哭。连她自己也分不清,此时究竟应该悲哀还是欢喜。


但无论如何,她们现在总算可以并肩共行了,即算是要去天涯尽头,生死未知,亦是甘之如饴。


护龙山庄看起来永远那么巍峨庄肃。


她们走到时,居然不见一个护卫看守,平日里坐镇的七十二地煞也未现踪迹,上官海棠心下奇怪,不住地四处张望。


云罗一见便笑道:“你忘了自己是谁的妹夫?”


“是皇上?”上官海棠愣了片刻,不由惊喜,“他派人援手,那真是再好不过。”


“他当然要帮你。”云罗一手挽着她的胳膊,浑然不顾自己眼下也是一袭男装。“那些喽啰们多是已给牵制,你主要对付的,唯有皇叔。”


“我与义父,早该了结的。”上官海棠咬了咬牙根,语气里颇有忿忿。


“我知道他害了你甚么,但却从未见过你这样生气……”云罗看到她眼底那种冷怒,心也禁不住一颤,上官海棠去了一趟万府,究竟得知了什么,竟令她这般动气?


——“我的好侄女,你想知道吗?”


对于云罗的疑惑,朱无视就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,幸灾乐祸地反问她。


护龙山庄的台阶大抵有百级,立于这样的地方,会令他有一种睥睨天下之感。他今日穿了朱红色的锦袍,连束发的缎带也是大红的,毕竟是大喜之日,新娘子眼下还在梳妆打扮,他可不能让人扰了自己的好事。就算这些人有的是他相邀而来,有的是不速之客,但今日,凡是为敌者,他都将一一肃清。


“皇叔,你和素心姊姊成亲,怎么也不给我下帖子?”云罗朗声出言,神态却不见得恭敬。


“我给海棠送了请柬,不也是一样?”朱无视负手而立,远远地眯起了眼,说:“你皇兄能得知我今日大婚,派人来扰我的好事,你也能想到海棠会来,特意在护龙山庄外等她,又怎么猜不出,她会为了谁,而如此生我的气?”


他的语气里带着股子嘲讽,云罗闻之在耳,脸色就变得有些苍白。朱无视真是深知她的死穴,一开口便已杀人致命。


挽在上官海棠胳膊上的手忽而失了力道,云罗把手垂在身侧,一时竟不敢再抬起眼眸,鼻子里一阵发酸,那种该死的涩意涌上来,止也止不住,把眼前弄得隐隐一片模糊。


手上却忽而一温,她惊诧地抬起头,见到上官海棠面上凝重,目光似刀,盯着高阶上的朱无视,可是她的手却握住了自己的,力道不紧,却触来很暖,云罗的手躲在这掌心里,颤抖也渐渐平息下来。


此时此刻,她已然不想去知道,上官海棠究竟为何与朱无视彻底翻脸。因为在这样的时候,天底下的女人,任哪一个也再硬不起心肠来。


云罗的心就已经软化了,融成一阵暖风,辗转于两个人交缠的十指之间。


评论(2)

热度(12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