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年荒芜

《潇湘夜雨》

第60章 碾尘归土


朱无视看到她们紧攥的手,神情就变得灰暗。


“海棠,我还当你如何用情至深,岂知转眼之间,已然朝秦暮楚,你又有何面目来寻我算账?我就知道……你们这样的人,最是龌龊!”


他愤怒的语声里,似乎还听得出恨意。这声音自高高的台阶上传下来,又远远飘去,散在山庄之外,恨仍不绝。


云罗的脸色有些微变,却还是不曾挣开那只手,也没有说话,倒是上官海棠,似乎没留意朱无视口中将她贬低得一文不值,而是敏锐地问:“我们这样的人……是甚么人?”


“就是你们这种自认情深的怪人,和万三千一样,我生平最恨、最恨!”


隐隐之间,好像有另一道声响应和而起,就在朱无视怒喝消失的天边。


那是什么声音?好像是一辆沉重的马车,缓缓拉着甚么东西,越来越近。


马蹄声听起来举步维艰,三个人都循声望过去,在天边层云的尽头,出现了一道人影。


看身姿,那是一个女人,穿着一身白衣服,她手里牵着缰绳,正赶着那匹马,马车上没有车厢,只是一块木板,那木板上却并非光秃秃的,而是放着一个长方的大箱子。


待马匹和女人走近时,云罗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。因为她才看清那马上拉着的并不是箱子,竟是一口棺杶,沉甸甸的棺杶。而那女人身上的白衣,却是实实在在一袭素缟!


当看清那个女人的脸时,上官海棠的心也几乎快停了。


她一手牵马,缓缓走近,终于停在众人跟前。上官海棠尚在呆怔,好像上一次如此与她相对,已是前一辈子的事了。


还是云罗先回过神来,不着痕迹地抽出了自己的手。上官海棠觉得掌心一空,才如被针刺了一下,脸上神色变幻,嘴里道:“这些天你去了哪里?”她颤颤走近,看着这女人憔悴在面,一身惨白,不禁问:“发生何事?”


柳生飘絮不是没有看到她握着云罗的手,可这次她心里已经来不及替自己怜酸,听到问话后,她却只是盯着上官海棠那身血污的白衣,迟疑道:“你……”


若是能提前预知要与她碰面,上官海棠一定先给自己换件衣袍,不管再怎么来不及。这下意外地碰上了,她只能微微一笑,披着那身污衣,淡然道:“伤不要紧……”


她本欲分说这血渍背后的真相,可看到那口棺材时,一股奇异的恐惧竟油然而生,令她什么话也来不及说了,只问:“这个……”


柳生飘絮心稍稍落了,可那双原本锐利清澈的眼睛又突然发红,轻说:“有人过世了……”


上官海棠凝着马车上的棺杶,敏感如她,不得不在后背忽然起了一层疙瘩,整个人不寒而栗,“是……是甚么人?”


柳生飘絮面色如死,喉咙里好像吞着一块沙石,艰难地磨出一句:“是我丈夫。”


这一时间,云罗睁大了眼睛,满面不可置信,就连高阶上的朱无视,身子也不禁一颤。上官海棠更是,她愣了好半晌,才沙哑着嗓子问:“大哥……大哥是怎么死的?”


“被人所杀。”


上官海棠一颗心如落大石狠砸,钝钝的痛,“为什么?”


柳生飘絮望向她,深深吸了一口气,吐言道:“因为我伤他的心。”


昨天之前,段天涯还能坐在椅子上,把那双眉头皱得很深。四下是铜墙铁壁,滑不溜手,甚至连个小窗户也没有,根本不知时日几何。


“天涯,你得吃些东西。”柳生飘絮端着一个大瓷碗,上头放着两个干巴巴的馒头,这馒头甚至看起来灰而非白,大抵用来做馒头的面太陈,有可能还发过霉。不过好在下头的青菜炒得绿油油的,甚至还有几片菌菇,馒头和菜送来时竟然都还是热的,不过眼下已经慢慢变冷,就如两个人的心境,愈发凄凉。


段天涯那日出门,当真如那个消息所言,在半路截住了一口棺杶,里头躺着自己的妻子。送到段府的信很神秘,上头说,半个时辰之内,若他不去,便再也寻不到人。


他并非冲动之人,但关乎妻子,终还是匆匆地去了,都等不到自己的兄弟来援手。


其实若说他不想上官海棠跟去,也不是没有此心。什么时候起,他开始在意妻子和自己兄弟的藕断丝连,不是因为愧疚,多是觉得酸涩?


救人之事,哪怕觉得会有陷阱,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。果然,在扶起棺杶里的柳生飘絮时,他就中了暗算。


天字第一号密探,武功自然不俗,可这个出手之人的功夫却真正高出他许多。段天涯甚至都看不清来者的脸,人已经被点中穴道,以内力强冲亦不得解。


后来,他头上就被黑布袋罩住,人也被带到了这里。牢笼之中,他不知被人点中了什么要穴,先是浑身动弹不得,后来双臂能抬,却连一个碗也拿不起来,整个人就如残废了一般。古怪的是,他那些内力却分明不曾失去,但运气之后,通身反而更加乏力,竟是适得其反。


这个点他穴道的人,功夫里究竟有何神通?


在他们被投于牢中没多久,就来了一个女人,这女人从外头打开了什么机关,铜墙铁壁顶上就漏出一个碗大的小口,这牢笼不算很深,甚至连一口井都不如,可眼下的二人,却是怎么也攀游不上去的。


“吃饭了。”


随着女人说话,那个口子处,当真就由长绳吊着,放下一个小食盒来,里头正装着那些鄙陋的馒头和菜。


段天涯抬头望去,隐约见到那女人头上戴着黄冠,似一派道姑打扮。这女人还给了他一粒丹药,道是服下以后,浑身被点穴后的难受就可通通消失不见。


段天涯当然不敢胡吃,那女人就笑着说:“你需要内力,才能看到你妻子身上的秘密。”


“有内力,你不怕我从这溜了?”段天涯问。


那女人呵呵冷笑,“你以为外头就没有机关?手下败将,还是省省心罢。但凡你依我所言,窥见你妻子的秘密后,想走,我绝不阻拦。”


此时此刻,已距段天涯听到这句奇怪的话又过了许久。具体是几天、几个时辰,他算不出。他只知道柳生飘絮也是在此处醒来的。她睁开眼第一句话,喊的就是:“相雨!”


没人能告诉她发生何事,她被掐昏迷之后,怎么会从那井中出来到了这里,而叶相雨此刻又怎么样了?


她在为朋友忧心忡忡,段天涯却在纠结,直到头顶那个口子上,再放下碗同样的菜来。


“咱们被囚于暗无天日的牢中,能有这些吃的,已算是谢天谢地了。”柳生飘絮叹了一句,把碗搁在桌上,意在劝他吃些。


段天涯却没有胃口,喃喃着只是道:“义父……是义父……”


柳生飘絮一愕,道:“甚么?”


“一刀。”段天涯忽然转过来,目光如炬。“他是被义父捉去养蛊……这事你知道的,对不对?”


他尾音都在打颤,正如柳生飘絮的心。不过她的心向来不脆弱,况且此事她曾吐露过给叶相雨,亦算为他们寻人出了力,当下道:“我是知道,但我也告诉了别人。”


段天涯却沉声一笑。“东巡那次,我知刺客是柳生十兵卫,便问过海棠,他却说你不知情,让我不要待你有偏见,如今想来,倒是我那个兄弟,把你护得太好……”


“这是房芷君那些人告诉你的?”柳生飘絮并不蠢,被囚在此这些时日,怎会猜不到幕后之人的来路。可她也实在看不破,那些人究竟所求为何?


段天涯道:“是她们说的,却还不止这个。”


柳生飘絮的心跟着一提,面上仍是平淡,“还有什么?”


段天涯移眸看她,手里不知从哪摸出一块玉来,举着道:“你的这块玉。”


柳生飘絮瞳子一缩,眉上也抽了抽,不觉摸向自己颈间,那里已经空空如也,她勉强笑了笑,道:“这不是神侯赠的一双暖烟玉?你自己也有,何时又拿了我的去?”


“你的玉,和我的不一样。”段天涯说着,手掌轻轻一捏,那玉石便裂碎开来,从里头飘出一阵奇异的香味。


柳生飘絮已然愣住了,她虽惊讶于段天涯武功未失,却不去想他为何不从此处逃出去,因为她心里大抵已有了数,在她看到这玉碎时,就已猜到了八分。


碎玉之中能藏着甚么?


若非那个道姑让他亲自证实,段天涯就是做梦也想不到,他握着那些碎玉,把掌心攥得死紧,颤声道:“通诸窍,开经络,透肌骨……”


柳生飘絮脸色煞白,甚至不敢再凝他一眼,浑身也随着他字字所言开始打颤。


段天涯观她面色,自知已无需再去质问甚么,只能哀恸叹道:“我究竟有哪里做错,你要这么样来伤我的心!”


柳生飘絮颤抖的身子忽然顿住,她唇瓣微动,欲言又止,说道:“你只错在不该拿一个女人做心里的替代,你知道女人很会记仇的,通常报复起来,也大多很疯狂。女人的尊严,并不比男人的轻贱。”


“飘絮,你到底是为了甚么?”段天涯却仍是问着,站了起来,“你适才说的话,我却一句也不相信。你待我……哪里又是恨呢?”


“为什么就不能恨?”


“太淡了。”段天涯脸色如土,道:“虽然你嘴上说着,嫉妒我把你当作雪姬的影子,可我想一想,夫妻这几年来,你的神态眉眼里,又何曾出现过恨那般强烈的感情?就好比现下,你说着这些话、望着我,我都感觉不到你眼里有神……从来,你待我就是这么样的,虽然你在家里,作为一个妻子,行举得体,端庄贤惠,当真挑不出错处,可越是如此,才越发显得你漠然冷淡,好像做我的妻子,是在完成一件任务……”


他眼下却是真正知道了,这确实就只是一件任务。但他却猜不透背后的真相。


“你就那么在意这些么?”柳生飘絮咬着下唇,似乎也在极力隐忍,“难道你就不曾自欺欺人过,幻想陪着你的是我姊姊?成婚这两年,我是不是和她长得越发像了?”


段天涯的脸皱起来,好似被人狠狠揍了一拳。柳生飘絮鉴貌辨色,立觉了出来,接着道:“既然如此,那彼此默契,不提这些事,岂非更好?我达成我的任务,你也可以继续将我当作另一个女人,我们各自安好……”


“不一样了!”段天涯忽然大声打断,脸变得更苍白如纸,“过去或许曾经是这样……但不知何时起,都变了……连我也变了……”


柳生飘絮叹息一声,“你何必呢?”


“这种事,本就不是能收放自如的。”段天涯望着她,苦笑了笑,“你也知道的罢。”


柳生飘絮闻言,不禁将唇线拉平,隐忍下痛苦之色,说道:“我可以坦白,家里要我来困住你,是要你不出手帮神侯,除此之外,你我之间,也没有甚么了。”


“可有人是无辜的!”段天涯闻言,像搐疯一般,又大声吼道:“你可以骗我,但没必要杀了他……若是他活着,更能绑死了我,岂非正于你们有利?”


柳生飘絮惨白的脸变得灰暗,她低下了眼眸,轻轻说:“对不起。这话是对你说的,也是对他……或许,我只是一个很自私的女人。”


“我知道了……”段天涯的脸色变了又变,终于化作一片死气,“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……你……我真不知该说你冷血还是有情……”


那一时间他觉得,自己一生的光阴,竟活得无比讽刺。他好像忽然看到东瀛春日的樱花,零落飘散,最终又化作泥,尘归尘,土归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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