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年荒芜

《潇湘夜雨》

第3章 久病成医

三个月倏忽便过,叶相雨和师父独孤师太骑马往回刀门的路上,风霜扑面,漫天乱琼碎玉。

“此去……可有顾虑?”独孤师太一开口,嘴唇边登时给呵成了一团白雾。

叶相雨长剑悬在腰间,一手按辔,抬头望这茫茫之色,回说:“不曾。师父何出此话?”

独孤师太微微一笑。“只是觉着徒儿临阵之际,心却不够决豁,好似给栓在这天下第一庄门前了。”她纵马上前,面容无波。“是在盼着甚么?”

此时听风声越发紧了。呜呜作响,倒有几分像人的哀嚎。

天下第一庄的天下第一剑,待去与回刀门修书决战,这本不算小事,但上官海棠身为庄主却没来送行,闻说是为朝廷寻某位郡主,肝脑涂地去了。

偌大座庄子门前,只得孤零零的两人两马,不过这些排场,叶相雨本也从不在意。该来之人未至,却不定有碍大防,有的人不该会来,更反倒令人惦记,这些世事,原也不好说的。

叶相雨眨了眨眼,回过神来,道:“我一生二十载,唯盼今日而已。”将马绳一勒,双腿猛夹马腹,冒风顶雪而去。

回刀门门主章烈华,江湖人称“八臂回龙”,却不知他的飞刀能有多快。叶相雨二十年来一直待想领教,到了今日,她方真正与仇人交手。

“叶家的剑,早在二十年前便是我回旋刀下败兵,章某何惧?”章烈华一向是个狠角色,他手下个个虎将顺立左右,亦都骨健筋浮,额间太阳穴凸出,一看便知乃练家子。

寒风凛冽,叶相雨却只裹了一条长袍子,头顶着遮雪的斗笠,她冷笑吟吟,一手将竹笠抛在地下,一手把剑朝面前一挺。

此剑出鞘这刻,何曾想她已等了二十年。

叶家的光阳剑一现,青光似电、黑剑如蛇,眨眼间便缠上了章烈华的手臂。

章烈华疾纵而出,倒挑反手,落地之间,回旋刀疾转,三刀追魂!此时他手下的高手也挺刃来砍,叶相雨手腕轻翻,挽了个剑花,如斩山断水之势,纵挡四人,却听嗡嗡之声大近,刀光刺眼。

独孤师太忙喝一声,迎上举拂尘去挡,叮叮连响,三把回旋刀固然击偏,自己却也给震得内力乱窜,真气受损。

“这厮果然好生厉害!”

惊叹不及说罢,眼见章烈华的飞刀忽又化作数点银光,往眼中洒将下来。独孤师太斗逢大敌,精神一振,将拂尘斜挥,挡开了他这一招,却不知回旋刀一名,正是狠在回旋二字。

叶相雨只听耳旁嗖嗖疾风掠过,便知不妙,应付偌多高手之间,忙喊道:“师父!”

她独个人与十来名狠手过招,见他们式式毒辣,一刀一剑,都恨不能截剁了自己,便知此战当真是生死之争。眼下师父有难,却总不能不顾,叶相雨一咬银牙,将身子在空中如箭矢疾转,同时黑剑挺在头顶,横窜而出,破竹一般劈开了人群。

她管不得后头又蜂拥而来的刀刃,拼命撑着双臂,待将独孤师太接在怀中时,她的身子已十分沉了,叶相雨伸手一触,摸到她心口插着三柄飞刀,鲜血温热,人却早已魂归天外。

“师父!”

可怜还不及哀痛,且听得嗖嗖冷音逼来,叶相雨晓得章烈华又下狠手,抱住师尊的遗身待举剑相抵,却因情绪大恸,未免催发体内药性,内力大乱疾涌,只好先压住乱窜真气。

千钧一发之时,耳且闻跟前叮当直响,清脆之声,抬头一望,一人一刀正与章烈华飞刀疾撞,火花映了她满眼。

是柳生飘絮。

章烈华练功急功近利,为与叶相雨一较生死,三个月来不惜铤而走险,修炼门派禁武,此番大战多损内力,已是走火入魔。

他两眼通红,只觉对方手里这柄长刀中竟有一股极强的吸力,牵引得投出的回旋刀歪歪斜斜,自己一发明明待要了结叶相雨的性命,然这回旋刀所指,却尽给这女子的薄刀尽数牵带了过去。

叶相雨忙抱起独孤师太,与那些伪装成回刀门手下的大内高手拼杀起来。

柳生飘絮脚步微动,向左踏出两步。章烈华跟着一转,忽听背后哼的一声,一惊之下微微回头,见左肩袍袖已连着肩肉让刀锋划去了一片,鲜血涔涔而下。

这一刀如何伤他,乃莫名其妙,刀法精妙迅疾到了这等地步,不但来去无踪,竟似乎还能隔人伤敌,怎不大惊?

章烈华却也并非庸手,刀法狠辣,手中回旋刀锋利异常,连挥数刀,直从柳生飘絮肩旁直掠而过,与她身子相离也只寸许。

柳生飘絮脸色惨白,左手提刀一斜,横削过去。章烈华斗地矮身,刀锋从他头顶掠过,他杀红了眼,退得几步,右手指着叶相雨道:“叶家的,你们有天下第一庄相助,此番是老夫折了,今日我知自己必死,今生也是不能再报仇。嘿,冤冤相报,咱们到阴世再算帐罢!”说话甫毕,左手横刀就往跟前人脖子中抹去。

这一刀是他绝命之招,甚比疾风寒雪。

叶相雨护着师父的遗身边退边斗,听他说这几句话时语气凄楚,不禁移眸看去,且见那回旋刀便要捱上柳生飘絮的玉颈,她一颗心怦的一跳,胸口一痛,失声叫道:“飘絮!”

她手中黑剑急掷而出,如穿杨利箭,当的一声,挡开了章烈华的杀招,继而将师父尸身扛在肩头,欺身而近,双手推出,便冲章烈华心口而去。

这乃是金漠经中的化血神沙掌,章烈华觉得疾风扑面,裹魂而来,不敢硬接,忙掷出一柄回旋刀,正朝叶相雨掌心飞去。

这赤手空拳对上冷兵寒刃,便只有靠内力来阻,叶相雨庆幸自己服下过丹丸,生对这一下,那飞刀竟给她两掌推得反出,嗖嗖擦着章烈华鬓角而过。

柳生飘絮眼疾手快,当即绕他身后,从半道中截住去势,横刀一挥,回旋刀之灵动,调头疾飞,杀人便在一瞬。

章烈华绝没料到,自己竟有一日会死于回旋刀下,他转过身,喉咙上插着飞刀,眼中却只有柳生飘絮手中那柄狭长的东瀛薄刃。

杀人者人恒杀之!真可谓天理昭彰。

独孤师太的尸身便火化在回刀门十里外,隋唐开始,佛家居士亦多火葬,天下第一庄的人敛了骨灰,拿一个金丝楠木的寿盒与她盛了,捧来给叶相雨。

佛教盛行火葬,据说这金丝楠木千年不腐,用来盛独孤师太的骨灰,那是天下第一庄对死者极其敬重之意了。

冬雪飞扬之中,叶相雨服药伤身,这下脸色苍白,却不虚傲然风骨。

“凡所有相,皆是虚妄。”柳生飘絮看向她怀里的寿盒,面色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淡,嘴里却说:“若是想哭,便不需忍着。”

她这么一个漠然之人,不知怎么,竟也会说些凭慰之语。

“金刚经所言,实乃精湛高深,师父肉身虽焚,却是不重皮囊,当作灰烬还归苍天,而知四大皆空。”叶相雨眼圈再红,也始终没有盈泪。“可怜我们吞血咽泪,行走江湖之中,孤绝一生,哪里又是想哭便能哭的呢?”

柳生飘絮闻言微微一怔,抬头看了看穹顶飘下的雪花,一粒一粒,冷得晶莹,她似乎若有所思,良久,方道:“嗯,这话说得不错。”

“今次多谢了你。”叶相雨诚恳道:“否则莫说师尊的遗身,便是我自个儿性命也是难保。”

柳生飘絮淡淡朝她一瞥,不言一辞,既不说甚么客套话,也不讲怎么会来相助的原由。

两人默默立在山坳边,看了好一阵的飞雪。忽然侧旁一股凉风,身边的人提脚便走。

柳生飘絮拿着东瀛薄刀,背影纤瘦,发丝缠雪。

“方才那是替上官庄主道谢——”叶相雨在她身后大声喊了一句,人却已跟着跑近,横挡在她跟前,说:“这下是我自己要谢你。”她凝视着她的脸,就好像看见了章烈华狠手出招之际,柳生飘絮苍凉却血艳的朱唇。

彼时她斗然间见到,不由得如痴如狂,竟不知身在何处。如今想来,亦是动魄惊心。

“柳生姑娘,我诚心与你相识。”叶相雨眉眼温柔,说的话也十分挚真。“咱们一朝生死并肩,在我心里却有终生情谊,不知你愿不愿意……交我这个朋友?”

柳生飘絮拿淡淡的眸子看着她,只一瞬间,那嘴角却微不可察的轻轻扬了一下。

“眼下怎么……却不唤我的名字了?”

直到叶相雨躺在天下第一庄的卧房中时,尚还在回思着她那似笑非笑的神情、戏谑的言语,实在不像柳生飘絮会有的。

就像此刻,这女子正在榻边坐着,手里拿一个青瓷碗,将瓷匙在药汤中轻轻搅着,发出叮叮清脆好听的响声。

叶相雨这一战牵动七情,遭药力反噬,方回庄里便摔了马,内伤甚重,已卧榻将养了好几日。这几日,每每母亲累极时,却都是柳生飘絮在照顾她。

大抵是因着上官庄主的情分罢。叶相雨想,自己在这庄里没甚么朋友,除去意气相投的上官海棠,也无人会来如此关切。

“一直盯着我瞧做甚么?”

柳生飘絮冷冷的目光打量过来,手中的碗里却冒着热气。

“没,只是惊讶于……你竟也会做这些活儿。”叶相雨淡淡一笑,说:“你好似,有许多我不曾见过的一面。也许别人见过,可我却是……却是头一回见。”

“哦?”柳生飘絮眉梢一动,饶有兴致的问:“那是好是坏?”

叶相雨不答,却反问她:“你是说自己这么贤惠是好是坏,还是问我看到了你别番模样……是福是祸?”

柳生飘絮瞥了她一眼,自顾将盛了药汁的瓷匙送到她嘴边,脸上依旧是冷冷漠漠的,说:“那你觉出自己已大祸临头了么?”

叶相雨闻言咧嘴笑了。“我眼下这副样子……只可能是病入膏肓。”说完张口将那匙中的药汤喝了个干净。

“嗯,我瞧出来了。”柳生飘絮又慢悠悠舀了一匙,再送过去,好似十分耐心。

叶相雨这回倒没立即喝下,只问:“你还懂看症?”

“岐黄之道么,我是不通的。不过却有一些病,大概会久病成医。”柳生飘絮微微眯起了眼,像一条摇动响尾,弄得沙沙作响的蛇。

“我看你这病……只怕也轻不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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