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年荒芜

《潇湘夜雨》

第9章 满心荒唐

柳生飘絮说着那句话的一瞬间,叶相雨仿佛明白了能让这冷美人冰消雪融的原由。

这张脸惯是冷淡,海潮巨浪时不曾变,斩人于刀下时亦不曾变,却只为着自己提了一句话,她便如此怨怪。

上官海棠于她心目之中,可见该是怎样分量。

叶相雨有意惹她,这下倒又有些悔意,便放软声道:“我同你玩笑呢,莫要作恼。”

她自认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,几日过去,柳生飘絮那句话似乎也并没折她多少欢忭,相反的,叶相雨甚至还觉得飘絮那样说有些应当应分起来。

毕竟……上官海棠是甚么人,且不说人品武功、才貌身份,自己与她都是玉木云泥之别,便光是上官海棠时常执着那柄玉笛发怔,自这细微之处,已可知二人干系非同寻常。

或许如今不是,但曾经一定是的。

“飘絮说得不错,我与上官兄不能比,也不必比。”叶相雨独个人想起此事来,不禁自言自语:“倒是我自个儿浑没事来发甚么魔怔,偏要去触她心中大逆,惹得如今翻了脸皮。”

她念及几日来柳生飘絮都未主动与自己搭话,实在后悔,一时又想:飘絮目下已是段天涯的妻子,当夜段府门外,我分明看见他夫妻二人相拥恩爱,原说不该再有上官兄甚么事。

如此胡思乱想,她更对这女子好奇了。却也仅止于好奇之下。身为一个局外人,大抵也只得猜想些蜚语而已,叶相雨将自己屡屡来的古怪行举,都归咎于一颗好知风月闲话的心。

两人在巨鲸帮里住了几日,始终相安无事。可越是宁静之际,往往便是风浪伊始,叫人安不了心。

这天李政楷请柳生飘絮到前厅观画,道是前宋时名家之作,本为一场风雅之会,可叶相雨为防万一,硬是偷偷拿了剑在庭院里等着。

巨鲸帮院落虽大,却没甚么吵人之音,安静得紧。叶相雨的金漠经从未断过修炼,到如今,她的功夫较往日又更深几分,使她能站在外头,也可将寂寂之中屋里的人声听去八.九。

柳生飘絮的嗓音本就冷冷淡淡,有些不识人间烟火一般,这下缱绻出锦绣文章之时,便更添雅致脱俗之气。

“……酒阑不必看茱萸,俯仰人间今古。此画题西江月一词,实是衬极。”

叶相雨听她念着,都不禁有些惊叹,想飘絮身为一个东瀛女子,是如何对中土诗词通晓得这样清楚。许是她就偏爱中原文章,颇有研学,又或是甚么中土的翩翩公子教了她懂。

怎样都好,却皆与自己无关。

这时一个着褐色短打的小厮快步走来,叶相雨远远望见,忙闪身到廊柱后头遮了,将耳竖起,细细听着。

原来是李政楷的亲叔叔李天昊派人来,邀侄儿前往他家观赏东晋王会稽的真迹——快雪时晴帖。李政楷自然大喜,满口应下,那跃呼之声,叶相雨在外头也听得十分清晰。

是时候同飘絮谈一谈了。

叶相雨直觉敏锐,只料此番定有内情。

柳生飘絮倒也不是个好记恨之人,当天那场不快,今日叶相雨来找她时没提,她便也忘记了般,正色说起正事来。“我与李政楷这几日相处,知他痴爱诗书字画,几乎怔狂。相较之下,李天昊为人可厉害多了,你说得不错,这观帖之事,恐怕并没这样容易。”

叶相雨点头道:“咱们自与李少帮主海上相逢,多日来全蒙他友人之顾,在巨鲸帮中款待甚厚,是故他的安危,我亦十分担忧。”

“李政楷天性善良,毫无心计,以为李天昊是其亲叔叔,便不会心存歹意。怎知那老狐狸已多半在预备向他下手了。”柳生飘絮沉吟了一会儿,道:“明日只好由我同去,以防万一。”

叶相雨想了想,说:“也好,那我在外头接应。”

李政楷果然第二日大清晨早便忙慌着此事,好像昨夜都睡不踏实一般,脸露疲惫之态。柳生飘絮跟着他来到长老李天昊的居处,李政楷便一刻也等不得的喊:“叔叔,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和丧乱帖在何处?”

堂中看布了好茶,柳生飘絮坐在一边,见李天昊浑然不动,笑眯眯的看向来人,说:“帮主,你早些清醒罢。”

霎时之间,不知自哪涌出三十几名高手来,将两人围困其中,这些武士个个筋浮骨健,手仗寒光快刀,非善者也。

“叔叔你……”李政楷苍白了脸,颤问:“你这是何意?”

李天昊冷冷一哼。“你既唤我一声叔叔,便该清楚这巨鲸帮祖上传下的基业,都是一刀一剑争来的。你以为整日不理帮务,醉心于甚么劳什子的书画,便能治理好这堂堂大帮了么?众家兄弟,早就不服你了!”

李政楷几乎不敢置信。“怎么会?副帮主之下,人人效命、无有怨言,天地风雷四大护法,更是掌管盐粮贩运,这些年替我分忧,为帮中诸事费心,大伙都是自家兄弟,干的可都是为沿海百姓谋福祉之作为。”

“你还好脸皮说?若没有副帮主李范根那个老匹夫,凭你这么一个弱书生……试问你年纪轻轻继承帮主大统,为门中做过何功业建树?这些年咱们为朝廷打海盗,出生入死,你又有哪一回亲身历练过?”李天昊冷笑:“你就只会躲在书房里,临摹些甚么孤本字帖书画,浑没个帮主该有的模样,还把咱们拿血汗换来的金银钱粮,分发救济给那些只会伸手要钱的穷百姓,巨鲸帮迟早一日,会毁在你手里头!”

李政楷看他目露凶光,似乎变得从不相识,不由唬了一跳,问:“你……你想怎样?”

“很容易,自禅交出帮主之位,我这做叔叔的,自然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,继续做你锦衣玉食的文人少爷。”李天昊又微笑起来,脸色如此阴晴不定,真叫人难以捉摸。

李政楷沉吟不语,忽然一咬牙,嚯的拍案叫道:“帮主之位乃承之以先父,叔叔待夺,岂非逆乱賊乎?我李政楷功业不及,可自问德行无亏,如今身陷险境,无通天本领,唯这一点气骨,不能丢!”

“好小子,你是执迷不悟,好……”李天昊掷杯在地,拔出佩刀喝:“那我今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,杀了你自承帮主大统!”

言罢刺刀而至,只听叮的一声,有人抛了个茶盏出来,正中刀身,继而绿影一闪,将李政楷护在身后。

“叶……叶夫人功夫了得……”李政楷又惊又喜,李天昊却是一愕,道:“小娘们还会武功,可惜今日你们谁也别想走。”

他话音方落,屋外又飘身进一个人来,黑袍黑剑,正是叶相雨。她微微一笑,说:“李长老,你狼子野心想做帮主,可却奸恶不得人心,少帮主他便算无为了些,但总归有颗仁义之心,由他执掌,巨鲸帮虽不能有雄图霸业,却也太平相安,若要让你这谋弑帮主的篡贼登了高位,那才真正糟糕呢。”

“又是你这臭小子,前次在海上我本可借海潮之机杀了李政楷这后患,便给你中途破坏,如今再三坏老夫大事,此番定容不得你活命,来人!”李天昊怒喝一声,一时他手下党羽涌将进来,并着先前那些武士困住了几人。

叶相雨毫不惊惧,剑动如灵蛇,将李政楷护在背后,直到此时,柳生飘絮都尚未出手。

待叶相雨料理了屋中十几名武士,李政楷被飘絮拉着,几人踏到门边。忽听嗖的一声,又一柄钢刀从头劈下,相雨挥剑而出,直将那刀击飞,却在半空有人的一只手给接住了。

这只手举刀便砍,叶相雨虎口一麻,佩剑险些儿脱手,看向来人,魁梧身影,打扮是名东瀛浪人,浑腰别着短刀,除去是个独眼,相貌却可说十分英俊,却透出些狠傲。

“中原来的——”那人立在门边,冷笑吟吟。“十兵卫领教阁下的高招。”

叶相雨闻言一怔,转过头去,恰看到飘絮脸上凛然的神色,忙说:“你带李少帮主走。”一面狠推她出门,一手挺剑迎了上去。

李天昊忙喊:“给我追!”群人疾出,直赶李政楷而去。

柳生十兵卫不愧为扶桑第一刀法高手,对阵之时,竟不拿自个的兵刃,只以手中接下的快刀御敌,叶相雨自知他有轻视之意,心下不喜,又忧急外头情形,当下反手一剑,转过身来,身子微矮,长剑斜刺,十兵卫侧头欲躲,可那剑锋离他右肩尚有五尺,便已圈转,去势奇疾而收剑极快。

叶相雨手中长剑又倏地刺出,一连五剑,每一剑的剑招皆苍然有古意。

十兵卫陡然间托大,给她打了个措手不及,眼见叶相雨剑光如雨点砸下,他翻身打个筋斗,又恐敌再出剑,急忙以刀支地撑起,力道用得猛了,拍的一响,那快刀登时断为两截。

此时外头有人众蜂拥而至,却是李范根,他带了帮中四大长老和手下弟兄,直喊:“李天昊谋逆篡权,保护帮主!”

叶相雨心中一落,想只需引开了十兵卫,余下只剩那些东瀛武士,飘絮和李政楷便不至有性命之虞,当下翻身跃出庭院,叫道:“十兵卫,可胆与我竹林一战?”

十兵卫自然回:“如何不敢?”杀得兴起,抛下断刀,径跟而去。

叶相雨只愿奔得越远越好,直窜进了竹林深处方缓了脚步,便是这么微一停滞,突然间听得空中一颤,发出嗡嗡之声,跟着便是嗡嗡两道刀光袭来。叶相雨举剑招架,这短刀却如鬼如魅,竟然已绕到了自己身后。

十兵卫的身影也已到了跟前,这次他使的是配刀短刃,并非寻常铁器,斩之难断。叶相雨又要回挡后头短刀,更要分神应付面门强敌,一时间竟疲于守势,她一咬银牙,浑先挥剑击在十兵卫手中薄刀上。

清脆之声,二人均感心血激荡,叶相雨待回臂砍那短刀,十兵卫出掌却更快,正中她心口。

叶相雨顾不得疼,急忙转身,以避后心之祸,哪知耳边只听得嗡嗡两声,原本该刺中自己后背的刀光闪过,却直飞十兵卫而去。

十兵卫一凛,只看到眼前有一团头发飘过,却是自己的头发,已被削了一截下来,而那短刀掠过脸庞,正钉在一棵竹上。他大惊之下,心念电转:来人这是手下留情,否则适才这一下已然杀了我。脸色苍白,喊道:“柳生刀法?你是谁?”

柳生飘絮立在叶相雨身后,面上是被易容的模样,冷着一双眼,也不知在看谁,可那手中提着抢来的快刀,不自觉有些微颤。

叶相雨忙欺身挡住了她,低声说:“快走。”

此时十兵卫又踏前一步,再问:“兀那女子,你是甚么人?”

柳生飘絮薄唇紧抿,不敢与他对话,叶相雨担忧不已,索性拉住她的柔荑,从怀里摸出枚烟球来,猛地里掷在地上。

只见轻雾一阵,消散时,竹林中已人去空空。

叶相雨直拖着柳生飘絮奔出老远,才敢说话。“李少帮主怎样?”

“副帮主带了人马来,巨鲸帮危机已除。”飘絮答着,倒有些心不在焉。

“此次又多亏了你来救我……”叶相雨回思方才,若非飘絮挡住那后心短刀,只怕自己难以脱身,又想十兵卫的身份,心有怜忧,道:“那个人……当真是你哥哥了。”

“我不该透露功夫路数,你做的对,咱们只能逃。”柳生飘絮叹了口气。“几年不见,哥哥的功夫又有长进,他看出我挡下的那一招是柳生刀法,不知会不会怀疑到我的头上。”

叶相雨安慰她说:“不过幸好咱们这一闹,副帮主李范根才能带同天地风雷四大护法前来救驾,瓦解了李天昊之谋逆,巨鲸帮中算得一时平静。你哥哥那边虽仍暗埋利刺,可李天昊党羽一破,他在中原也没带多少人手,短时间里,倒也不至发难。”

“看来咱们还得在这多待些日子,可我只怕下一次,便不那样容易对付了。”柳生飘絮眉有忧思,叶相雨尚想再劝,忽然五脏里一股子剧痛,身子猛顿下来,偏头呕了一大口血。

“你……”柳生飘絮吃了一惊,忙扯开她衣襟看了伤势,只见叶相雨心口乌紫色一个掌印,正随肌肤突突而跳,她面色一变,声音也变得有些惊惶。“是碎骨掌……”

叶相雨抚着心口问:“甚么?”

“柳生家有一门武功唤作碎骨掌,中掌之人除了独门的金疮药双龙丸外,别无他治,否则身子将化为一滩血水……”飘絮言尽于此,薄唇微微一动,到底顿住了口,没讲下去。

一时间,两人都没有再说话。

冗长沉默之后,才听叶相雨轻声问:“我会死么?”

“不会。我不会让你死的。”柳生飘絮答得毫不犹豫。

“为了甚么?”叶相雨盈盈凝着她问。

绿裳的人抿了嘴唇,不作答。

可叶相雨却已心知肚明。一时间,竟觉伤势从未有过的疼起来,她苦笑了笑,说:“只因我是天下第一庄的人,你才不能让我死……说到底,都是因着上官兄罢了……”

柳生飘絮眉头深锁着,待听了这句话,到底冷了面色。“你别说话,我带你去疗伤。”

叶相雨却浑然不顾,斜斜倚在路边的大树下,拭了拭嘴角的血渍,续道:“我如果死了,他大抵会怨你,可你……你心下……只想要他喜欢。”

这一句话说得却十分哀伤。

柳生飘絮搀在她胳膊下的手一顿,不知是为着甚么,忽然便生了恼意,将眼风一沉,说:“是如何,非亦如何?性命攸关之际,你却还来讲这些话,究竟有甚么意思?”

“没意思……”叶相雨微微一阵苦笑,不禁又懊恼起自己的莫名其妙来,想:我怎么竟这等小气,甚么事都要介意到上官兄头上去,说话也越来越荒唐了。她闷闷不喜,憋了半晌,只说:“对不住,我本不该在意这些,适才的话……你都忘记了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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