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年荒芜

《潇湘夜雨》

第56章 枕边月圆


华丽的厅堂中,有美人横卧,纤细如柳的身姿,肌肤凝白如脂,容色似榴花般艳丽,她就静静躺在一块奢华的地毯上,在满堂熠熠如星的玉座烛台下,眸中被映得秋波盈闪,动是动弹不得,只能毫不吝啬地展现她妖娆的身段。


这如果是一幅画,那定然是天底下大多数男人爱看的画,财富、美人,占了个齐全,何况眼下这美人虽眼底桀骜,也终归卧躺不动,任人驯服,岂非更是惹人血脉贲张?


想必这世上八成的男子都会想在此刻伸出手来,摸一摸她的樱唇……那殷红如血的樱唇——因为此时她是当真将吐了口血出来。


青禾走进来时,便见到这么一副光景,登时将心一提,满脸着紧,已然忘了先要施礼,失声道:“师祖,何故如此?”


这厅堂里站着的另一个人,就这么冷眼旁观,对美人楚楚,毫不动容。她的青丝皆白,脸上神色冷漠,淡淡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房芷君,启唇道:“你自己做下的好事,自己说罢。”


房芷君咬着下唇皮,眉头皱起,呕血的伤怎能不疼?但痛是极痛,却仍不发一辞。青禾的后背都已冒出了层层冷汗,忧心如捣地望着她。


“你以为,做事滴水不漏,连我也察觉不得分毫么?”白发女人似是嘲弄,似是不屑的语气,像是在看一只挣扎的蝼蚁,高高在上,俯视着她。


房芷君自知瞒不过去,索性一咬牙,道:“是……我是偷偷把人送出庄子去了,没有割她的首级,她……她也还活在这世上。”


白发人闻言,原本冷淡的眸子瞬间就一闪,黑瞳收缩,恶狠狠之言便吐口而出:“吃里扒外,该死!”


她扬起手来,看似不温不火,动作也不快,可青禾知道,这一掌下去,直有劈石斩铁之力,捱此一击,房芷君纤细的脊椎骨,只怕就保不住要折做几截了,当下慌忙上前,以身挡住,乞恳道:“求师祖宽恕!”


白发人将眼睛一瞪,寒光凛凛,喝道:“你要为这叛徒挡罪,可知是何后果?”


青禾竟然却不惧怕,反倒跪下在前,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,叩首道:“青禾明白,可师妹如此行举,亦并非没留后路。”


“后路?”白发女人挑眉,目光却变得更是凌厉,尖声道:“如此说来,你也早知她这么样做,却胆敢隐瞒不报?”


话音方落,青禾忽觉脸颊上一股劲力,竟带得她整个人也偏倒,滚在一边。女人的袍袖只抬了抬,就已在眨眼间扇了她一个耳光,打得她跟前金星乱舞,半张脸火辣辣疼。


可青禾仍是跪着,挪回原先的地方,一派正色,连吃痛的表情也不曾有,又抱拳道:“师祖不妨先听我说毕,闻后若还想惩处,青禾自当领受。”


白发人这下倒有些惊讶,她一双眼里冷如冰,盯了过来。


“青禾,这不像你。从你师父到你们师姊妹里,我自认你行事是最像我的,我也最是看重于你,却想不到……你会甘愿为了别人送死?”


青禾仍是跪着,昂然道:“恳请师祖……对师妹……从轻发落。”


白发人的眼里有甚么忽闪一下,眯了起来,她又问:“为了你师妹,即便今日我将你卸作八块,你也不怕?”


她这样的人,若说起狠辣杀人的手段,一向是无所不为。青禾低着头,唇瓣已有些发抖,脸色苍白,却还是说:“但请师祖成全!”


从厅堂出去的时候,青禾是躺在担架上,被两个婢子一前一后抬走的。房芷君一路跟着,直回到了卧房里时,眼底还盈盈出水光。


青禾已被放在榻上,望着她几欲流泪的神情,微微一笑,说:“婢子们都退下了,修罗仙子想哭,倒也不必再强忍着,我不会说出去,折了你的颜面的。”


房芷君闻言,鼻子里一阵发酸,禁不住真就流下泪来,却边哭还要边骂道:“讨人厌的青禾,我恨死你了……”


青禾就笑得更欢,说道:“那可不是,如今我这个样子,倒是得了你欠下来一个大人情,以我的脾气,定要借机捉弄你一番,让师妹你做我许久的丫鬟,替我端茶送水,服侍我起居饮食,直到我腿骨痊愈,你怎能不恨?”


房芷君听着,泪又更汹,兀自抽噎哭了一阵,用手背把眼泪抹去,又将手往青禾的衣袖上揩干,这动作似是习以为常,才哽咽着说:“师姊,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?从小到大,我不论闯什么祸事,你都替我扛,眼下更是为我,被师祖打断了一条腿,当真好生惯着我……”


青禾听她难得说这么些温和的软话,禁不住心头也软了,收敛起玩笑的神色,伸手抚上她柔荑握着,温声道:“我就你这么一个师妹,不惯着你,却惯着谁去?”


“幸好师祖只是折了你一条腿……”房芷君也紧紧攥住她的手,心有余悸。“可是我仍觉得很怪,依师祖的性子,对待背叛之人,怎会只打断一条腿便罢?更甚,她还依你所言,放过了我……”


青禾不说话,似乎在想甚么,房芷君不听回答,又作势拍了她一下,脸上已恢复向来的厉色,道:“喂,问你话呢!”


青禾这才回过神,脸上又挂起笑来,说:“大抵是师祖看重我,喜欢我这个徒孙呗。”


“呸!”房芷君也给她逗笑了,欺身过去呵她的痒,边啐道:“有些人真不害臊……”


武林中人想是不会知道,她们师姊妹两个,虽在江湖上皆是狠手毒辣之辈,但私下里却也这样子好。


这世上的事,原本不能只看一面。反倒就像有些人,虽是夫妻,也同床共枕,却还从未有过她们这般亲近的时候。


上官海棠躺在榻上,就正捱受着这样的折磨。外头静夜许许,又方落过微雨,本恰是好眠时辰,可她却睡不着。


忽然,身边的锦被动了动,她是习武之人,能轻易感知到人的鼻息轻重,便知今晚难以入睡者,不止有她一个。


“怎么了?”她轻问。


云罗作为她的妻子,却不和她盖一床被褥,枕头虽捱得近,但人却睡得远,毕竟皇家郡主的床榻很大,足够让两个人隔如河汉。


听到问话,云罗才转过身来,望着她的侧颊,说:“你还记不记得,那天在水阁里,你哄我吃饭菜时,说到将来……”


“当然。带你飞出这紫禁城,过逍遥自在的日子,我没忘。”上官海棠问:“怎么又忽然忧心忡忡起来,是……是怕你皇兄不允?”


“倒也不是。我的仪宾既算是半个江湖中人,那我嫁夫随夫,搬出京城去住也无可厚非,逢年过节,再回京来探皇兄,也就是了。”云罗叹了口气,说:“我只是担心眼下的局势……太后下葬那日,皇叔他去送殡,居然随身佩剑,近天子三丈之内,若说他彼时没有谋逆之心,怕是连我也不信。我后来想想,那天……会不会也埋伏着一场刺杀?”


“据天下第一庄里,我派出的人回报,那日义父确有集结七十二地煞的人,等在送殡队伍三里之外,但他那天却没有动手,倒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。”上官海棠皱眉道:“或许,是他的计划出了甚么意外,不得不中止……”


“但他的狼子野心,由此事管中窥豹,却已然可见一斑。”云罗道:“用不了多久,我想他便会再有动作,太后已逝,皇兄……似乎孤立无援……”


上官海棠便说:“你放心,不为旁的,便是为正江山大统、为百姓之安,我也不会袖手旁观。”她说到这,忽又叹息一声,道:“只如今,我也几乎是孤立无援。四个大内密探,失踪其三,听相雨所言,一刀竟是在义父手上,眼下相雨却也不见了,我还不及找寻,却又要忧心起大哥……他们至今,皆仍无下落……”


“段大侠那日传信到天下第一庄,说是在城外西北,有了飘絮姊姊的消息,便心急火燎的,都等不及你过去,就独个人走了。”云罗也叹息道:“你已派出人手,在西北方搜了近整五日,皆无他的行迹,也不见有传信再来,真不知他找到人没有?还有相雨……我也很是担忧她……”


“大哥并非行事冲动之人,恐怕是有不得不速去的理由。只是后来他遇上何事,已然不得而知,就和相雨失踪一样……真是令人恼火!”上官海棠眉头深锁,唇里吐出一句:“到底……是我去迟了么……”


云罗一手抚上她肩头,宽慰道:“如今,也只能分头行事,一则继续查探段大侠他们的行踪,二来还要多加提防皇叔,以备朝中巨变。”


上官海棠点点头,又朝云罗淡淡一笑,好像所有的烦恼如山,给她扛在肩上,也就倒塌不了一般,还能又端起玩笑的心思,对着云罗说:“如今首要做的,是快些睡觉。”


云罗静静看她一阵,幽幽道:“其实我还好,再怎么样,也只是皮肉身子的苦,你就不同。”


“哦?”上官海棠还是笑着:“你又在打什么哑迷?”


“我原本不想说出来,却就是担心你。一个人越是做出副镇定自若的模样,心里头便越是已千疮百孔。”云罗望着她,深深地叹了口气,道:“你的病在心底,多已是入了膏肓。”


上官海棠闻言怔了怔,薄唇抿紧了,没有接话。


一时两人之间,只剩静谧长夜。


云罗等了半晌,几乎要以为她不愿再说,却又听得一声苦笑。


“便是我没说出口,但又怎么能不担心呢?”


上官海棠适才口口所言,只提及三大密探,那最牵挂揪心之人,却始终未讲出口。


但云罗眼下,却吃惊于她居然没有掩饰。一个隐忍的人,要到了甚么地步,才会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?


近日以来,吃不下、睡不好之人,原不止是为太后悲伤的云罗。仔细想想,她们还真不愧是夫妻,病也病得如此相怜。


云罗忽然便有些悸怕,望着上官海棠如常的眉眼,想起她叹叹然吐出的这一句话,竟瞧出种外华内朽的感觉,好像下一刻,巍峨泰山……便要崩塌于前……


思及此,她忽然夺过身边人的被褥来,玲珑的身子利索钻了进去,上官海棠诧异地望着她,惊道:“你做什么?”


“幼时我每每伤心之际,太后便都是这样偎抱着我,和我说话,慢慢地,我心里头就不再那么难受。”云罗说着,便也当真偎靠着她,把一条手臂搂住她的腰,轻轻叹道:“我只盼望,你少逼迫自己一些,别这样累……”


“云罗……”上官海棠一时感激,心中也暖,正欲开口,却又被她打断。


“别说谢字。”云罗好似已看穿她的心思般,忙将一指点在她唇上,似叹非叹地说:“那样子……倒是生分了。”


她眼中有盈盈光闪,吐气如兰,娇颜近在咫尺,恍惚间,就好像从前什么时候,也有人如此贴近过——丹蔻着玉指,微润沾朱唇……


上官海棠心中蓦地没来由一阵烦乱,赶紧阖上了眼,轻拍一拍她肩头,道:“睡罢。”


云罗低声嗯了一句,没有再说话,心里头一阵酸苦,一阵甜蜜。窝在她的怀中,就算抱着的只是梦幻泡影,也甘心自欺欺人。


至少,只在今夜。


漫漫夜华中,两个人相依相偎,却无关甚么别的,只是同为可怜之人,在这辛酸世道里,乞求一晚枕边月圆罢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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