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年荒芜

《潇湘夜雨》

第5章 雌雄莫辨

叶相雨独个人回去,娄梦卿见她手上还提着预备送去给那段夫人的菱粉蒸新栗糕,不由问她:“怎么没把东西给人送去?”

叶相雨不说话,只将东西啪的一声,仍在桌上,娄梦卿低声怪一句:“你这孩子怎的了,出去一趟丢了魂儿似的。”

“她……”叶相雨欲言又止,脑中回想起千万种与柳生飘絮相关的画面,却始终只轻描淡写说:“她不在家里。”

“我当多大回事,不在便改日去。”娄梦卿也没多想,只舒了一口气,又忽想起甚么,道:“对了,上官庄主适才来找你,眼下正等在长廊里呢。”

叶相雨走到回廊下时,又见上官海棠在低头摆弄着那柄白玉短笛。

“上官兄。”

她走近打了个照面,上官海棠这才将目光收回来,冲她柔柔一笑。“听叶夫人说,你去见飘絮了?”

叶相雨眉头一颤,没有说话。

上官海棠倒也不怪,晓得她并非冒犯之意,便道:“好了,开门见山,今日我来找你,只因这天下第一庄里有个规矩,如今章烈华已死……”

“我没忘。”叶相雨不等她说完,自知她所言何事,便说:“承蒙庄主厚待,替我完成了多年来报仇的大愿,无以为报,今日但教你有所命,我叶相雨……赴汤蹈火,为君所驱。”

上官海棠叹了一口气。“此事……倒是为难。”

“洗耳恭听。”

“我要你……去杀了曹正淳。”

叶相雨闻言一凛,不禁看向了她。

曹正淳身为东厂督主,权倾朝野,声名显赫,其为人又阴险狡诈,朝中文武百官皆闻之丧胆,更何况此人一身天罡童子功,想杀他可不容易。

连上官海棠讲及此人时,也不禁神色郑重。“相雨,咱们虽说相处时日不久,可性情却相投,我在心里,也将你视作知交好友。”她皱着眉头,娓娓道:“曹正淳那老贼由于自小净身,又修练童子功五十多年,所以其武功极为高强,已至刀枪不入之境界,难有强敌,我怕你此去……那是凶多吉少。”

叶相雨大敌当前,却不惊不惧,只道:“如今我夙愿已了,本是该为庄里效命之时。”

她没有问上官海棠为何要她去杀曹正淳,有些事若别人不愿讲,那便不要多问,这是行走江湖该学会的一件事。

上官海棠听她竟然一口应下,不由劝说:“天下第一庄的规矩是变不得,可我身为一庄之主,也可为你另行安排,谋一个不那样难做的差事……”

“不必。”叶相雨答得顺遂。“若杀得了曹正淳,我与天下第一庄的债便算两清,从此也再不用留在京城了。若我刺杀失败……左不过卖给庄里一条性命,如不入这天下第一庄,叶相雨单枪匹马去报仇,多半早便死了,晚死几日,又有何惧?”

她说这几句话时,院内的枯叶正飘摇而落。

“这并非玩笑,而你却好似在作一时之气。”上官海棠盯着她看了半晌,问:“为甚么?”

叶相雨闻言,莫名便想起一双寂寞的眼来。想起一道纤瘦的背影,两个依偎的人。她心里不知被甚么揪着,又酸又疼,有片声音告诉自己,或许只要远远的躲开,便好受了。

于是她唇瓣一动,只说了三个字:“我没有。”

上官海棠却还是道:“此事不急,我再予你三天时日考虑。叶兄,凡事思量清楚。”

叶相雨送走了她,天边的流云正遮住薄月,母亲已经睡下,院中静悄悄的。

“喂,独个人在这里生闷气么?”突兀一声唤传来,叶相雨转过头去,见一人罗裙华服,正笑得明朗如星。

她忙从廊边起身,行了一礼:“云罗郡主。”

云罗摆摆手,倒不介怀这些俗礼,一眼瞧见相雨手里拿着的香糕,惊喜道:“菱粉蒸新栗糕,我最爱吃啦!”

叶相雨本就对这些酥糕不知如何处置,扔掉又觉心疼,好歹是母亲亲手做的,不扔却又食不下咽,索性眼下一股脑儿都递给云罗,说:“你喜欢便都拿去吃了罢。”

云罗自然欢喜不尽,当即接过吃了几口,连连称好,两人坐了一会儿,只听她说:“相雨,我瞧你在这天下第一庄里,拿的是第一剑的腰牌,想必功夫了得,我能拜托你一件事么?”

叶相雨道:“郡主请说。”

待身处皇宫大院内时,叶相雨尚且有些恍惚,自己怎么就跟着这小丫头片子胡闹至此了?

“你瞧见那座灯火通明的高阁没?那就是我皇兄新纳的妃子——利秀公主的居所。”云罗伸手拉她衣摆,指给她看。

叶相雨点了点头,说:“这就是郡主所说……令你寝食难安之由?”

云罗郡主左右瞧了瞧,见没有巡守的东厂卫,才小声道:“我怀疑这公主有古怪,你去替我瞧一瞧,她是否当真是个绝色佳人。”

叶相雨哭笑不得。“郡主你夜里出宫,就是为了寻一个人陪你玩闹么?”

“谁闹啦,我跟你提正事呢。”云罗板起了脸,说:“这公主进宫第一天说要面见太后,哪知太后便失了踪。此事皇兄只能下令封锁,如今正烦心不已,我怀疑与这女子脱不开干系。”

“甚么,太后不见了?”叶相雨可真吃了一惊,云罗忙捂住她嘴,说:“你可小点儿声!便说肯不肯帮我这个忙?”

叶相雨扒下她八爪鱼般的手,喘了口气,道:“我进那芳阁不难,可以去探探有没有太后的踪迹。”

云罗大喜,还不忘叮嘱她道:“这利秀公主身边有个武功奇高的汉子,唤作乌丸,要窥得公主背后之隐秘,必须支开此人。一会儿我会带着小奴,佯作是来给新妃皇嫂问安的,拖住乌丸,你便去利秀公主房中刺探。”

明月如钩,刺破天边的一抹淡云。

乌丸看桌上那串泛着宝气的明珠,笑嘻嘻朝云罗行礼:“不知郡主芳驾到来,有何贵干?”

“使臣你也瞧见了,皇嫂入宫,本郡主还未曾过来见礼,眼下恰得了串伽蓝空明珠,便着奴婢给送过来。”云罗一双灵眼不时往内殿瞟,问:“皇嫂人呢?”

乌丸回:“公主正在沐浴,便由臣下陪郡主坐会子。”转身喝下人道:“给郡主看茶。”

叶相雨趁着夜色,又是一袭黑衣,身影往利秀公主的寝居屋檐上一挂,继而倒垂金钩,向里看去,正见一个女子出浴。

她的肌肤细腻,美艳不可方物,叶相雨在瓦面上监视,瞧她着好衫后,又屏退左右,坐在镜前摆弄一支金钗。

正思量这公主究竟有何问题,忽听嗖的一声,有点金光破瓦而出,叶相雨侧身一躲,翻下屋檐来,落在院里。

方站稳脚跟,只见利秀公主破门陡至,掌风凌厉直逼面门而来,叶相雨横剑一挡,那剑身竟冒起一团热气来,她惊呼:“火云刀!”

火云刀乃是气宗高招,掌风烈如火烫,可见这公主是个武功高手,她不敢小觑,当即化个虚剑,看似刺她下胁,却拿空手拍她肩头。

利秀公主中了一掌,身子倒退几步,冷喝:“你是谁?”

这声音听来浑厚有力,并无半点女儿柔细,叶相雨大惊道:“你是男子?”话音未落,忽觉腰间一刺,低头看去,正插着利秀公主那枚金簪。

叶相雨一时间只觉浑身发软,像有数百枚小针从腰间刺入,心呼不妙,厉声问:“你这是甚么□□?”

利秀公主的脸在月光下透着几分亦雌亦雄的诡异。“迷香膏啊,滋味如何?你现下是不是觉得浑身无力,难受得紧?”

叶相雨说不出话,扑通往后就倒,利秀公主身子一晃,将她身子托起往屋里抛去,叶相雨摔在地上,那桌上的杯盏也给砸得片片粉碎,裂在脸侧。利秀公主拉动警钟,霎时间院内咣咣之声大作。

明武宗眼下正于御书房见过铁胆神侯,言说往此来看一看公主,忽听警钟大响,便问:“甚么动静?”

亲卫护驾闯进寝殿,见云罗郡主和乌丸也正往院内走,明武宗大步向前,推开殿门,只见利秀公主衣裳给人撕开,哭倒在一人怀中,嘴里大喊:“采花贼!”

一时间,东厂卫涌到,将此地围了个遍。叶相雨全身发烫,东厂侍卫将她擒住,利秀公主也给人扶起,一面只哭。

乌丸厉色喝道:“皇上,咱们出云国虽小,可公主却不能如此任人相欺!”

明武宗大怒,当即道:“来人!给朕压去天牢,交由曹公公发落!”

云罗唬惨了脸,明白眼下龙颜大怒,不宜当场求情,否则只会适得其反,忙低声问小奴道:“海棠在哪里?”

小奴恭恭敬敬的答:“眼下皇上与神侯议事完毕,上官庄主该陪神侯在御花园。”

云罗看了眼怒白了脸的皇兄,推她说:“快走!”二人慌步赶去。

叶相雨不知自己身在何方,仿佛周遭热如油锅,一阵阵疼,又忽然好似身处深海,幽寒刺骨,恍惚之间,有一张脸隐隐朦胧在跟前,却瞧不清是谁。

她只记得那人用手托住自己的脸颊,一双掌心冰凉如夜,抚过眉间眼下,宛似一湾流水,又忽化作一柄利剑,刺进心底。

她好像听到有人说:“莫要乱动。”

那声音熟络又遥远,像是从心底传来,霎时间,叶相雨灵台清明。再往后,她便见到了牢房的铁栏,浑身的锁链,还有两道人影。

“相雨、相雨,你醒一醒。”有人在轻声唤她,叶相雨定睛一看,见到这人居然是云罗郡主,却浑身痛楚,无力行礼。

“他们对你用刑了?”此时旁边一人身着东厂卫的服饰,开口说了话,又走近察看自己伤势,气道:“我就知道,送来天牢的人,曹正淳都会查其底细,他知道你是天下第一庄的人,还杀了章烈华,东厂绝不会善罢甘休。”

“我没事……”叶相雨辨出了她的声音,说:“上官兄,此番我与利秀公主交手,瞧见了她的破绽,她……”虚弱的身子几乎不能撑住她说很长的话,可仍咬紧牙道:“他喉间凸出,骨骼较大,给我打伤时,说话的语声分明是男子……”

云罗惊呼:“了不得,她果然不是个女子!”

上官海棠此时却无心深究云罗这样说的原由,也来不及惊讶利秀公主的男女之身,只看到叶相雨脖颈之下、锁骨之上有三点并排而现的红疤,不由惊变了面色。

“这是……”她凝重问道:“相雨,你被送进天牢前,身子中过毒么?”

叶相雨点头道:“是迷香膏,那利秀公主给我下的,以致我失手被擒。否则就凭几个东厂卫,还抓不住我。”

上官海棠沉吟不语,只对着她脖颈上瞧。

云罗郡主也凑近看了看,奇道:“怎么啦?”

上官海棠淡淡道:“无事。”

“我们得救相雨出去,否则再落在曹阉狗手里,我可真是罪该万死了。”云罗看到叶相雨一身的伤,也是慌了,道:“娘娘腔,咱们一起去求皇叔,神侯他神通广大,总有法子的。”

上官海棠道:“相雨是天下第一庄的人,义父绝不会袖手旁观。可眼下皇上认定相雨图谋不轨,意欲非礼皇妃,这对妃嫔不敬可是死罪,若要翻身出去,便唯有一个法子。”

叶相雨听到这里,才知天下第一庄虽是万三千万大官人出资所创,背后却另有一层势力。便是这云罗郡主的皇叔——铁胆神侯朱无视,也是上官海棠的义父。

东厂与护龙山庄那是一山二虎,互不相容,难怪这次要自己去杀了曹正淳。她将一切思量得明白,面上仍不动声色,问:“上官兄……要我做甚么?”

“利秀公主不是简单的女子,她既构陷你非礼之罪,定然不会露出破绽,不过她万料不到,你有一个足以自明清白的证据——”上官海棠伸手往她乱蓬蓬的发间轻轻一拂,霎时间,泄下一头如瀑青丝。

叶相雨受刑后苍白的脸,衬在这墨发之下,更显如雪,而面颊上几道血痕,则映出几分娇色,恍如艳斗红日的凌霄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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