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年荒芜

《潇湘夜雨》

第19章 诸般成全

叶相雨醒来时,天光已熹微。她眨眨眼,并没见到昨夜睡前头顶的树叶。

她猛地纵了起来。

这里分明是房芷君那妖女所在的洞穴!

怎么会……她昨夜与柳生飘絮说完话,二人便回树下各自安睡了,这下心思陡转,猛向左右看过,果然不见了人。

妖女又在作怪!

叶相雨忿忿的想。她大踏步在洞里乱走,一面喊:“房芷君,你出来!”

喊声在空空的洞穴里回荡了一阵。

“你看来很是想我,便一刻不见,就如此失魂么?”

那个女子倚在石壁边,嘴角挂着戏谑。

“你把人弄哪里去了?”叶相雨没了好气,提掌便欲打她。

房芷君却不慌不忙。“你可以试着动一动,若提得起半丝真气来,我这条命便是你的。”

叶相雨果觉丹田里空空如也,内力一点儿也使不出了。

“卑鄙!”她恨恨的盯着她啐言。

“你也可以骂我,我不在乎。”房芷君挑着眉头,脸上是怡然自得的神气。“那姑娘的功夫似乎比你高不少呢,可惜她眼下受了伤,否则我的如梦散只怕也没那么容易放倒她。”

叶相雨牙关紧咬。“我二人与你无冤无仇,你如此为难使计,究竟想要甚么?”

“你是没与我有甚么仇怨,怪只怪……你是天下第一庄的人,更甚……还懂得金漠经。”房芷君叹叹然的说:“至于你喜欢的姑娘,那是被你带害了呢。”

叶相雨闻言一凛,急道:“她跟天下第一庄和金漠经都没相干,你有甚么只冲我来便是。”

房芷君冷笑吟吟:“师姊说过,天下男儿皆薄幸,你这下说几句信誓旦旦的谎话,以为我便会感动么?”

叶相雨容色冷峻,立得却如飒飒风中一株修木,经得过细雨微尘。

“你爱信不信,总之你若肯送她到紫山之巅,我这条命,任你宰割。”

“你当我不敢么?”房芷君冷笑一声,扬手夺了她腰间黑剑,挺而便是一刺,剑光寒意,戳破了叶相雨的黑袍,穿进了她的血肉。

“我此时挑断你脖颈大筋只在翻手之间,死到临头,你还有何遗言要交代么?”

那剑尖当真刺在了叶相雨的肩头,穿皮肉而过,鲜血突突直流。

叶相雨竟也不胆怯,反而挺直了身板喊道:“盼你重诺,我便死而无憾!”

房芷君看着她的脸,似乎想从那湾幽深的黑泉中瞧出甚么。她手中力道丝毫不松,剑锋更反而稍稍偏得半寸,几乎要从叶相雨的筋脉中横割过去。

温热的血已沿着剑锋滑下来,滴滴坠落。青筋上一阵冷凉又刺痛,叶相雨的身子已开始发抖。

房芷君却在此时兀的将剑抽出,又迅疾点住叶相雨肩头大穴止血,说:“我不杀你。”

叶相雨惨白了脸色,捂着肩膀,也不知这房芷君用的甚么阴损剑法,似乎挑伤了她的筋骨,弄得心肝五脏也发起疼来。

“那我们方才定的约,还作数么?”她仍不忘问这一句。

“还惦念着你那心上人啊。”房芷君这一句像是感叹,又像是惊奇。“我可以送她去紫山之巅,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
叶相雨抖着嘴唇,没了内力又受此伤,已是在极力支撑。“你又有甚么鬼主意?”

房芷君舔了舔嘴唇。“你把金漠经交给我,我就放你的姑娘出去,怎样?”

“秘籍我没带得在身上。”

“那你带我去天下第一庄。”

“你去那里做甚么?”

房芷君想了一想,道:“告诉你也无妨,当年我师姊与天下第一庄的人比武,自认不敌,才将金漠经拱手献上。今日可不巧了,我拿了你去找上官海棠,她不给我秘籍怎成?”

“你说那金漠经是你们的?”叶相雨虽知金漠经高深,却从不知其来历。

房芷君的俏脸却已罩上一层怒色。“不错,这口恶气,我今日便要替师门讨回来!”

叶相雨心想:果然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,天下第一庄是那样好闯的么?我眼下倒不如将计就计。于是昂然道:“好,那么你只管扯了我去。”

“不急不急。”房芷君这下倒反而不慌不忙了,悠悠的将叶相雨那把宝剑在半空中挽了个剑花,嗖的一声,又插回她腰间剑鞘中,动作疾若闪电,令人竟瞧不清楚。

叶相雨几乎都要以为,她上回落败于自己,八成便是这女子的试探之计。

“咱们出这寒碧潭前,我还要你的一样东西。”房芷君双臂抱成怀,像是打量一件玩物似的朝她看过来。

叶相雨犹恐她再生甚么鬼主意,问道:“你要甚么?”

“别板着脸呀,我又不是甚么毒蛇猛兽,只不过想……”房芷君忽然走近,将素手滑进了她衣襟之中。

“你做甚么?”叶相雨将心一提,狠狠瞪着她。

“你——”房芷君倒抽了一口凉气,抽出手来,怔怔的退了几步。“你是……你是个……”

叶相雨砰砰狂跳的心可算平静了些,冷哼道:“偏你眼力见差,这样近也瞧不出来。”

其实也怪不得房芷君,她生在这寒碧潭下,极少出江湖上去行走,便只在每年三月三那日,会随其师姊踏足武林。只因她杀过些人,手段又毒,江湖上便将她传扬得魔头般可怖。

想来她杀人,一是由于脾性刁钻泼辣,二便是对人情世故心思极端。如今面对叶相雨这个扮了近二十年男子的人,认不出来也算情有可原。

“好你个臭丫头,胆敢撒诳戏弄我!”房芷君恨的牙痒,忽然推出掌来,直冲着叶相雨心口覆上。

黑袍本就给她适才伸手拂得松开,眼下房芷君纤手盈盈,触在那肌肤之上,也不知她掌心有甚么,叶相雨只觉心口一股刺痛,像有千根小针同时刺入般,继而眼前一黑,到底人事不知了。

寒碧潭幽深千尺,护龙山庄里,却从来云波诡谲。

“向来这社稷总有二虎相争,方可平天下,如今一虎已死,圣上恐怕难安了。”段天涯负手立于白玉石阶上,似叹非叹的道。

上官海棠手里握着折扇,捏得指节发白。“说起此事,我如今仍是心有余悸。义父大计在胸,却怎么也不该瞒着我们几个义子。当时大伙都认为他不在了,哪知他竟死而复生,破棺而出,给了曹正淳致命一击。原来义父早定下巧策,先前不过是麻痹敌人的苦肉计,他如此步步为营的心机,便叫我也纳罕。”

段天涯也深有所感。“不错,身为他的义子,跟在他身边这样多年,那日还真是头一次见识到他有那般深沉的心机。”

“或许他本就是如此,只不过从前没将那份心思用在我们身上罢了。”上官海棠将扇面一展,说得字字见血。“为成大事,不择手段,这便是皇家、便是权心。”

“不幸你的朋友,便遭于这次权斗之祸,至今下落不明。”段天涯说着犹豫了一下,还是道:“还有飘絮……”他忽然偏过头来,问:“你担心她么?”

上官海棠欲言又止,似有愁肠百转,深深的拧了眉,叹道:“若说我不担心,大哥也万万不会信罢。”

“既是如此,当初你便不该让我娶她。”段天涯也浓眉紧皱。“海棠,你这样做,又置咱们兄弟之间的情谊于何地?”

上官海棠没有答话,她怔怔的凝着远处,看那流云卷着凛风,于天穹边连成一线。

“你我的兄弟情分,海棠没一日忘过。只是大哥,我很快便没有再这样……光明正大说着担心她的权利了。”

她说这句话的时候,声也是虚凉的。

段天涯惊呼:“你……你答应了义父?”

“义父说,那是皇上的旨意。”

“我想不明白,皇上为何要这么做?”

上官海棠道:“世人说君心无常,却真正是有些道理的,你我又怎能窥破?再说此番义父奏请迎娶素心姑娘,又何尝不是在给皇上出难题?说到底,这件事左不过是两方各退一步,不至将局面闹得太僵罢了。”

素心不过是个漂泊江湖的女子,当年先帝在时,便因她身份低微,不允十三皇子朱无视纳她为妃,如今小皇帝若要应这婚事,便是逆了先帝之意,大大为难的。

要皇帝应允这样一件难事,也该是有条件的。

段天涯忿忿的道:“他们是都各退一步了,到头来,也不知谁得了这海阔天空!”

“大哥,就如你所言,从前是一山二虎,皇上尚可借此平彼,如今曹正淳一死,咱们护龙山庄一门独大,试问皇上怎能不防?”上官海棠苦笑了笑。“他放心不下义父,想寻机牵制,最好的法子便是从义父的左膀右臂入手。眼下一刀仍没有下落,便是寻回了人,他又是那么一副失心疯的模样,你也已成了婚,是以皇上会有那道口谕,我还真不讶异。”

“是,咱们兄弟三个,便只剩下你了。”段天涯想了想,又问:“你之所以答应,是为了向皇上表明咱们护龙山庄的忠心?”

“也不全是。”上官海棠正色道:“总之我心意已决,此举是为了护龙山庄,说深些,也是为了云罗好。”

“你从来都只顾着别人好,自个儿怎么样,是没半点紧要了。”段天涯似乎有些气恨,瞧着他如玉的脸庞,上头满是执拗,自知已不必再多说甚么。

他鼻中哼了一声,道:“好,好,你铁了心要在此事上荒唐,那是任何人都规劝不得,只是你既然提了云罗郡主,便也该去问问她,愿不愿意陪着你荒唐!”

上官海棠坐在郡主府中时,耳边还回荡着段天涯的这句话。

“娘娘腔,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?”云罗坐在她对面,拄着下颌道:“相雨和段大嫂还没寻到,你这几日恐怕是寝食难安了——”她伸手似有似无的在上官海棠眉间一抚,又说:“瞧这眼睛,都是红丝。”

上官海棠微微一怔,似要躲开,又没躲。“郡主,我来是有件事想问你。”

云罗笑道:“神神秘秘的,你且说啊。”

上官海棠薄唇微抿,挤出一句:“郡主有喜欢的人么?”

云罗一愣,粉颊微红,低下了头。“忽然问这个做甚么,当然没有啦!”

上官海棠松了口气。“那你是不是一直想出这皇宫内院的金丝笼?”

“想!做梦也想!”云罗头点得跟拨浪鼓相似。

“那若是……”上官海棠犹豫道:“若是要你远嫁和番,就此便可离开京城,你愿意么?”

“甚么?”云罗惊呼:“从一个金丝笼,换到另一个大铁笼,那我还不如死了的好,不要不要!”她心思机敏,眼珠子咕噜一转,大声说:“海棠,你快老实跟我说,皇兄他……他是不是要把我送去……”说着又猛地里纵起身来,将那桌上的葵瓜子碰撒了一地。

“哎哟!”且听她自言自语的大叫一声,喊道:“我说这几日母后怎么老让我去她那,整日里便说些女大当嫁的言语,却原来他们早暗戳戳定了我的婚事,要将我嫁给番邦的大胡子!”

云罗急得两眼一红,险些儿要哭出来。

上官海棠忙拉住她。“别嚷、别嚷,皇上素来宠爱郡主,就算是到了当嫁的年纪,但凡京中有合适的才俊,又怎舍得让你去和亲。”

云罗却不听,一时悲从中来,只捂着脸哭,深觉自己乃天下头等哀怨的郡主。“甚么世家子弟,我可不稀罕,嫁了他们,左还不是困在这京城里,一日都不得解脱的,那我……我是活不成了!”

上官海棠无可奈何,连声唤她:“郡主、郡主!”她叹了口气,耐着性子道:“你且听我说。既然你不愿远嫁,也不肯做京师的笼中雀,我便有个法子,让你再不用锁在这皇宫内院,还可以去江湖上浪迹天涯。”

云罗本异常委屈,待听了她这话,忽而止住了哭,两眼亮汪汪的问:“那是甚么法子,你快说!”

上官海棠深吸一口气,微启唇齿,只说了一句话——

“你不如……便嫁了我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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