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年荒芜

《潇湘夜雨》

第22章 天香豆蔻

“相……相雨?”上官海棠给她一句话噎得险些儿岔了气,尚待再说,便听云罗已惊叫了起来。

“你看——”她索性站起了身,仗着自己有几分功夫底子,便在洲头的阑干上几乎要纵得老高,纤纤玉手指向天穹,喜喊道:“好几只大白鹭呢!”

眼见那行白鹭冥冥去迟,好似贴着头顶嗖嗖而过,云罗也欢欣鼓舞,抃掌笑呼。

上官海棠生怕她千金之躯,如此任性胡闹,待有半点闪失,忙在下头出声提醒:“当心些。”

云罗却玩得兴起,脚下虚虚浮浮,竟也不惧,眼见那身子歪歪倒倒就要下落,她反而笑盈盈的道:“快接住我!”

她纤瘦的身子当真往下就倒,青丝与薄披飞扬,便如这景色里一朵最是娇艳的花儿。

上官海棠忙张手臂,云罗整个人便扑倒进她怀里,格格娇笑,任由这人抱了个满怀。

这具身子不重,托在手里,就像是捧着一束春日明花。恍惚间,便化作了漫山遍野的灿灿,有馨香扑鼻,虫鸣唧唧,有谁和谁在紧拥,将彼此烙在岁月之上。

云罗勾着她的脖子跳下脚来,站定在地,却见她一脸发怔,不禁拍了拍她肩头,笑说:“你这甚么神色,简直和那天上的呆白鹭一模一样!”

上官海棠兀的回过神,待看清跟前的人,才松了口气。“不是说了莫要胡闹,你又……”

“哎?打住!”云罗伸手一指,点在她嘴唇上,正色的说:“戏折子上不是这样写的。”

上官海棠一愣。“甚么戏?”

“便是才子多情的折子啊。”云罗俏皮的眨了眨眼。“你没看过么?这时候你该说些哄姑娘家的话,像是‘仙子芳踪何来,惊为天人也’——”她学着戏台上的生角捏着嗓音婉转一唱,又笑嘻嘻的道:“你说一句,瞧我会不会也和花旦一样脸红!”

上官海棠颇为无可奈何,低声说:“我的郡主娘娘,你可少读些那天方夜谭的话折罢。”一面拉住她的手,道:“我看咱们还是早些回去才是。”

“别,别急呀……”云罗哪里肯依,两人拉拉扯扯,方走过石拱桥的青板地,便见到叶相雨推着轮椅立在桥头,脸色晦暗不明的看着她们。

那轮椅上坐着一个人,身着淡绿衣裙,于这洲头阔天朗云之下,越见清减骨立。

上官海棠心中一震,忙松开了牵着云罗的手,不知该说些甚么话才好。

倒是云罗先跳到前头,粉颊尚有些玩闹后的扑红,朝跟前招了招手,说:“可巧,你们也来这里看白鹭么?”

叶相雨没有说话,只是盯着上官海棠,眼色中倒有几分冷嘲讥屑。

云罗有些尴尬,却更多的是若有所思,看了看上官海棠,但见她脸色苍白,眼眸已低垂了下来,看着青石板地,不知在想着甚么。

“郡主。”

出乎逆料,几个人中,竟是柳生飘絮冲她点了点头,算作行礼,又将目光平平的移过,薄唇轻启,对着那白衣人唤了一句:“上官仪宾。”

上官海棠的脸色十分难看。她尽力端着镇定,想要当作没有听见那一句话,在原处手足无措了一阵后,竟又牵起了云罗的手。

“该回去了。”

她扯着懵懵懂懂的云罗低着头路过,叶相雨似听到她补了一句:“对不住,告辞。”

云罗的嚷嚷声越来越远,拉走她的那个人怎么看都像是落荒而逃。叶相雨瞧见柳生飘絮并没有往后看,她只是静静坐在轮椅上,仿佛适才种种不过是吹走一阵清风。

风过无痕。

不过很快,叶相雨便察觉并非如此。只因柳生飘絮的眼睛不是浑浑无神的,她眼下正稍稍偏了点头,在盯着自己看。

顺着那道似浓非浓的目光,叶相雨便看到了自己腰间的那柄青木短笛。

“这东西……”她好似有些羞臊,像是给人戳穿了心事,一时涨红了脸,支吾着说:“谢谢你送给我。”

“你一直带着?”

叶相雨点了点头。忽然间她明白了柳生飘絮盯着这笛子看的原由,心头便如给针一刺,说:“我不会摘下来的。”

柳生飘絮淡淡望了她一眼。“有朝一日,你也会的。”

在说完这句话后,忽觉眼前的光阳一暗,原是叶相雨挡在了她跟前,下一刻,她人已蹲了下来,竟握住了自己的手。

那片暖日便恰好洒在柳生飘絮的脸上。

然后她听到叶相雨轻轻叹了口气。

“飘絮,我不会。”

看着她眸中倒映出的自己,柳生飘絮竟一时瞧得发了怔。

洲头的白鹭击水而飞,洒得芦苇荡上坠落滴滴露珠,听起来,便像是冰消雪融。

归海一刀终于有了下落。

他被抬回护龙山庄时,两条胳膊只剩下了一条。据说是神侯大义灭亲,亲手斩了他的右臂,又托万大官人颇耗财力,抚安众亲,才得以平定这场纷乱。

这看似不是多么重的惩罚,可此生再不能用右手使刀,对于一个刀客来说,便如同没了神魂一般。江湖上的人自然晓得这个理,即使是朝堂中人,也不得不卖给万三千和铁胆神侯一个薄面。

上官海棠去看他的时候,归海一刀正坐在榻上发呆。他极少肯这样浪费光阴,拿他的话说,便是“少一刻钟练刀,就迟一刻习成”,不过如今,再是甚么绝学刀法,他也练不得了。

“你别怪义父,他这么做,也是想保全你一命。”看着他空空荡荡的右袖,上官海棠也不禁鼻子一酸。“阿鼻道三刀本也是邪门武功,你断臂之后,正好将那魔性彻底祛了。这些日子,我和大哥,还有你娘亲,我们都很挂念你。”

归海一刀眨了眨眼,没有接话,只问:“你当真娶了云罗郡主?”

上官海棠倒给他问的一愕。“那还有假?”

“义父竟同意了?”

“便就是义父让我那样做的。”

“怎么会……”他小声嘀咕了一句。

上官海棠听不清,便问他:“一刀,你又在自言自语些甚么?”

归海一刀一言不发,他的脸色沉沉不大好看,忽然他站了起来,左手还提着那把刀。

“你又要去哪里?”上官海棠自然得拦住他。

“去查清一些事情。”没有多余的半个费字,他说话向来如此快而准,就如他的刀。他曾经的刀。

上官海棠只好劝他:“你不能出去。虽说看在义父和万大官人的面子,那也是保全你留在庄内。现下外头都埋伏着要杀你的人,出了这护龙山庄,便是千锋万刃之祸。”

归海一刀冷冷道:“若他们有这本事,那便让他们将我千刀万剐好了。”

“说的甚么丧气话?”

有个人走了进来,微眯着眼,似笑非笑的模样。

“好容易捡回一条命来,还要我教你怎么珍惜么?”

归海一刀冷冷的看了他一眼,倒也不再逞强闯出,闷闷的坐回榻上,单手抱着刀发怔。

上官海棠终于松了口气,迎着来人走出房门,一面说:“义父今日碰上甚么好事?这样神清气爽的。”

朱无视真是欢喜的,对于归海一刀的胡来,他也没有多怪,笑了笑,说:“皇上今日早朝时,对我与素心的婚事……似有松口。”

“真的?”上官海棠眼前一亮。“那可再好也没有了!”

朱无视点点头,又看向她。“那么你呢?郡主那边知道了么?可有甚么难处?”

“她还不知,目前一切都好。”上官海棠对于这婚事,到底还是不愿多谈。于是她转而问道:“素心姑娘近来身子怎样?”

朱无视叹出口气。“便是贯来的虚弱,赛华佗说,她一年之内,必须服下第三颗天香豆蔻,否则……只怕不妙。”

上官海棠点了点头:“海棠知道了。”

护龙山庄自诩掌握天下密报,无一不涉,眼前堆着的上万卷宗,每一卷都是价值千金。

“这些卷宗里,当真有天香豆蔻的下落么?”饶是叶相雨性子不急,也在这堆积如山的书卷里找得心焦嗓燥。

上官海棠也皱着眉头。“目前只找到一卷,里头还仅提了一句:‘塞外小国天香国进贡天香豆蔻三粒,帝以其一赐于皇十三子’,再没多的了。”

那天白鹭洲头的事,两个人都不提,叶相雨却也不是甚么揪着不放的人,该做正事的时候,便好好做。她心知身居庙堂的难处,虽在心里不甚苟同上官海棠欢新弃旧,不过也只是这样想想罢了。

毕竟那也不关她甚么事。就像柳生飘絮所盼望的,她实在用不着怎样。说起来,上官海棠、云罗郡主,哪一个又不是她的好友?

这时一个庄护低着头快步走进来,递给上官海棠一个纸团。

庄主做事的时候,若非紧急密报,不得打扰,这是庄里的规矩。可上官海棠怎么看这皱巴巴的纸团,也不像是甚么加急密报。

她摊开纸看时,叶相雨瞄到纸团背面,画着一个大大的乌龟,便已心知肚明,笑道:“郡主娘娘有甚么密报?”

“是百花灯会,请咱们前去一会呢。”上官海棠揉了揉太阳穴,将纸团攥在掌心里,同那庄护说:“你去回了郡主,就说今夜我与相雨身有要事,不得作陪。”

那庄护倒也为难,犹豫道:“郡主说了,仪宾不去,今夜便要天下第一庄……鸡犬不宁。”

上官海棠皱了皱眉,对云罗的任性胡闹无可奈何。

倒是叶相雨在旁哈哈大笑:“她兴许还真有这本事。”她拍了拍上官海棠的肩,说:“横竖咱们也累了,上万卷宗要看,这一夜之间也寻不出,便去陪她一会子又何妨?”

百花灯会实是水上观灯,试想平湖明月,其中星星点点,各式各样,大多是莲灯、云灯之类,放眼看去,便如百花缭乱,何其美也。

叶相雨和上官海棠来到渡前,远远便看云罗在朝她们挥手,不少侍卫扮作家丁守在左右,几人上了舫船,小厮们早将船头灯火燃得通亮。

云罗这夜披着一方蓝绸镶银白边的薄披,大抵是惧夜凉,她搓了搓手,说:“可算来了!快跟我进去。”一面过来,一手扯了上官海棠,一手挽住叶相雨,将人往舱里拖。

“不是说看灯会,怎的到这船舱里来了?”上官海棠不明所以。

舱中火炉烧得馨暖,案几茶盏,放了四人坐的蒲团,案后有个屏风,叶相雨眯着眼睛,似乎见到那里还坐着一个人影。

“郡主还请了谁来?”

云罗放开了手,对着二人道:“你们且跪下罢。”

但见左右侍从拉开了屏风,那个人的脸便清楚映在这灯火之下。这是一个男子,叶相雨曾见过他的,当初去寻天山雪莲时,有幸与他说过几句话。

上官海棠自也是识得的,一时间两人皆吃了一惊,对视一眼,各自拜倒。

明武宗这次微服出宫,着了件玄色锦衣滚金边华袍,龙颜肃穆。“不必多礼,起来说话。”

众人围在小案旁。皇帝自然端坐主上位,郡主坐在左下首,海棠和相雨再分坐其下首左右。

云罗给大家亲自斟了热茶,不知怎么,今夜的她难得乖巧安静,只在递茶给叶相雨时,冲她俏皮的眨了眨眼睛。

可怜叶相雨和上官海棠此刻心中却是七上八下,不知君心何测。

明武宗小口嘬茶,又抱着茶盏温了温手,才幽幽的说:“近日里,皇叔与朕……倒是生疏了许多。”

叶相雨闻言一怔,上官海棠也唬白了脸,伏身在地,说道:“皇上……”

“你不必着急为他辩护。”明武宗冷笑了笑,眼神瞟向上官海棠,幽幽的说:“他这样步步心机,算计这个,算计那个,不想竟连自己的义子也要诓进去。”

叶相雨闻言一凛。“皇上此话怎讲?”

明武宗又抬茶饮了一口,讳莫如深的说:“皇叔折腾这么桩婚事,左不过是为着一样东西,一样你们日夜苦寻的东西。”

叶相雨心念一动,脱口而出:“天香豆蔻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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