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年荒芜

《潇湘夜雨》

第24章 情衷不语

素心还是服下了第三颗天香豆蔻。上官海棠送去的,说是自云罗郡主那里得来。

朱无视并不愚蠢,他当然能猜到海棠得到天香豆蔻时,小皇帝兄妹会对她说什么话,不然这个义女眼下又怎么会紧皱着眉头。

“怎么,觉得义父太不近人情了?”

上官海棠走在护龙山庄的庭院里,听到旁边的朱无视问话,停下了脚步,低着头。

“海棠不敢。”

“不敢,却不是不想。”朱无视叹道:“你是个聪明的孩子,义父晓得这层关节你迟早都会料到,可是小皇帝咄咄相逼,却也是千真万确的。本王拿着十大将军的谏书,并非是想威胁他,而是被他逼到无计可施了,你明白么?”

上官海棠皱着眉头,回思那日明武宗说的话,一时还真不知该置信于谁。

朱无视似是瞧出她的徘徊,又道:“你不知,就在我请十大将军联名上书前几日,皇太后亲自出马,已召见过本王,劝我不要迎娶素心,怕丢皇室的人,那态度可谓十分强硬,就差搬出先皇留下的上方剑,当场诛除了本王!”

他说得激动,说得心里忿忿难平。

“本王只不过想娶心爱的女子为妻,这又有碍甚么江山大统了?海棠,你也是个多情人,便不能体会义父的那种折磨么?”

这句话他自认讲得精明,多少便能获取一些共鸣的。

可他并不清楚听者心里复杂的感情,对于一个曾经痛彻心扉的人来说,这才是诛心之言。

上官海棠身子猛地里一颤,才艰难从喉咙里磨出一句:“我当然能,还体会过不止一次。”

护龙山庄里太静了,连她心里破碎的声音都能听得很清楚。

“说到底,你还是在怨恨义父让你娶云罗郡主之事。”朱无视的措辞却好像始终如一,他甚至还说:“我并没有骗你,刀悬于脖颈,不安圣心,护龙山庄便没一日安生可言。”

上官海棠却再也听不下去。“义父之命,当年我没有违背,那是因为你告诉我无路可走,如今云罗之事,却当真是退无可退了吗?”

她至始至终都没有提天香豆蔻,只因实在不愿拿这个铁证来和朱无视撕破脸皮。而且就算她说了,朱无视也会有百般说辞来辩解。

一切都太累了。

上官海棠在郡主府里,一直呆坐到了夜幕时分。没有回天下第一庄,是因为不想再费心于朝堂上的明争暗斗。

有婢女进来点了灯火,添上香茶。

云罗不知何时坐到了她的对面。“我先前就猜想,你娶我是别有所图,可笑连你也被蒙在鼓里,皇叔他可好狠的心。”

上官海棠缓过神来,唇瓣一动,道:“说实话,朝堂之事向来风云变幻,义父于我恩重如山,皇上又是真龙天子,牵涉大明社稷,他们如今不合,真让我不知该信谁、帮谁。”

云罗眉梢一动,“你这么说……也是觉得皇叔有意谋反了?”

“我从未这样想过。”上官海棠垂着眉。“也期盼不会是这样。”

“天香豆蔻你今日拿了去,全在皇兄一片纳贤之诚心,我知道这种小义小惠,与皇叔的养育大恩不可相媲,但是海棠……”云罗顿了一顿,说:“你总要念及我是你的妻子……”

上官海棠闻言一凛,淡淡道:“不论怎样,我都会护好你的。”

“我也要你护好皇兄。”云罗却道:“因为我们好歹还是一家人,若是将来,你我有了骨肉……那也是皇兄的侄儿侄女……”

“云罗……”上官海棠脸色很不好看,张了张口,似有千言万语,却只化为干巴巴的一个字:“我……”

“我知道你喜欢段大嫂。”

云罗一针见血,似乎又扎在了她的心上。

“那天在白鹭洲头,我冷眼旁观,将一切都看在眼里,这等女儿情长的事,我好歹也是个女儿家,回去想一想,到底猜了出来。”

上官海棠的脸忽然变得苍白如纸,她不敢正视的低垂下眼睛,说:“那都过去了。”

云罗却道:“可是她已经嫁了人,你都还念念不忘。”

上官海棠嚯的站起来,又双腿下跪,叩首道:“海棠罪该万死。”

云罗叹了口气,轻轻的说:“我并非要治你的罪,当初嫁给你,也是为着有朝一日能脱困樊笼,可如今朝堂局势剑拔弩张,我不能眼见皇兄有事,方知身为皇家郡主,也有不可逃脱之责……”

她扶着海棠起来坐好,又淡淡一笑,续道:“你喜欢谁,心里念着谁,我都不会管,但求来日宫变之时,你我夫妻情分未断。”

上官海棠眉头一皱。“郡主这是在替皇上招兵买马?”

云罗苦笑,只说:“你如此想我,那便如此罢。”

两个人又默默对坐了半晌。眼见那茶水由热变温,再渐渐染上凉意,烛台噼啪炸了一下。

云罗拢了拢自己的头发,道:“既是为了江山社稷,万事皆可倾,那我要求你做一件事,你也肯答应我么?”

上官海棠心底一沉,问:“什么事?”

“我以为当初嫁给了你,便不会再做这皇家政斗的筹码,可怜却还是逃不过……”云罗忽然站了起来,在她跟前,把自己的外衫褪在了地上,然后又伸手去解中衣的系带。

“我是个郡主,一出生就注定命不由己了。”

她的脸色很苍白,动作却很快,上官海棠不敢再任由她脱下去,忙喝止道:“郡主,不……”

云罗却没有停顿,将自己褪到只剩里衣,少女清纯的肌肤如雪,就这么若隐若现。

她看着她,轻声问:“当时你让我嫁给你,说的话还记不记得?”

上官海棠当然记得。她说可以让她逃脱金丝笼,自由自在。如今却是食言了。

云罗却已说得泪盈眸眶:“我是金丝雀,离不开这皇城,但为什么连这件事你也不肯做?海棠,你究竟想让我怎么样?你要我死么?”

上官海棠走过去,捡起地上的衣袍,拢在她身上,深深吸了一口气,说:“郡主,如果我可以的话,断然不会不帮你的。”

云罗怔住。“你……甚么意思?”

她没有回答,只轻轻拉过她的手,伸进了自己的衣襟里。

风动竹飒飒。

叶相雨眼看着那师太手里的拂尘往自己手掌上缠,然后伤口就刺刺的疼,拂尘尖已被血迹染红。

这位师太的内功可谓深厚,需知想以物为介来储血,岂如易事?可她当真这样用内力把叶相雨掌心的血吸在拂尘上,然后再将拂尘收回眼前一绞,那滴滴的血就如拧衣服似的被接在了一个小瓷瓶中。

“你究竟在做甚么!”叶相雨大惊,手掌心还在流血,而这诡异的师太却已悠悠然收好了瓷瓶,也不管那拂尘尖上斑驳之色。

“你的金漠经还练不到家。”老师太站在她跟前,那声音听起来却飘飘很远,怪有些阴森。

“尚等菩提子开,明心见性,凡所缘者,可承无量!”

睁开眼睛,叶相雨倚在树干上,隔着层层的树影,耳边还是回荡着那个神秘师太的话。

当天她取走自己的血,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,再没出现过。这件事叶相雨当然也没有跟别人说,不只是因为这番经历太过离奇,更多是由于,她也已经很多天没和唯余的几个朋友碰面了。

朝堂内外,处处明争暗斗。皇帝和朱无视的一战,或便不远了。上官海棠和云罗郡主身处其中,自然无暇分身,就连叶相雨的母亲也劝过她早日抽身,莫要陷入朝堂争斗。

叶相雨虽说身负小皇帝的密令,却也大可不做,带着娘亲远走高飞。

可那样就是背信弃义了。毕竟皇帝确实赐了她那枝天山雪莲,叶相雨绝非知恩不报之人。

她不敢告诉母亲自己还打算去做那么危险的一件事,也已经开始动脑子,想着怎么最安全的去达成。正如那个古怪师太所言,她的金漠经还没练好,不能硬拼冒险。

明媚光阳中,有人轻轻的走了过来,走进这片林子。

脚步声在十几丈开外,叶相雨才听到,可见这是个内力很不错的人。倚靠在树干上望去,那个身影很纤细,是一个女子。

她一步步走过来,就像春樱花般美好。

叶相雨飞身下了树,跃在她跟前。

“多日不见。”

她总是喜欢穿一身黑袍子,脸上却笑得明媚,每每让人见了,心头都觉得洒进了阳光。

柳生飘絮的腿骨已好全了,习武之人伤筋动骨,本就好得很快。可她陡然间见到叶相雨时,脚下还是踉跄了一步,然后又立得很稳,眼神却不看她。

“是多日了。”

叶相雨对于她的冷淡天性早就习以为常,好像这个女子都不曾开怀的笑过,又或许在自己遇见她前,是曾有过罢。可惜无缘得以一见。

“这么匆匆忙忙,要去哪里?”叶相雨尽量让自己不去幻想,摆出一副友人的姿态来和她闲话,这样至少有一个人能轻松一些。可下一刻,她却盯住柳生飘絮的脸,皱起了眉头。

柳生飘絮被她的目光烧得偏过了脸颊,却还是被叶相雨瞧见了。

“你左边眉骨上青了一小块。”叶相雨问:“怎么弄的?”

“没留神自己碰到了。”她低敛着眉,那块淡淡的青色映在光阳下,果然微不可察,瞧来的确是处轻伤,难怪叶相雨没有一开始就看见。

可是叶相雨不信。

飘絮是个武林高手,就算再冒失,也总有内力在,怎么会把自己撞成这样?若是她在撒谎,那么便是人为所致,可是谁又能伤她?

“你心里如果有什么事,都可以跟我说的。”

柳生飘絮眨了眨眼,默默听着她的话,嗯了一声,说:“我知道。”

叶相雨却听得心头一酸,想:果然,她还是当我作个外人。

这下子突如其来的忿忿并非是因为自己被冷落,而是分明心疼着这个人,却没法子替她分担。

除去上官兄,难道当真就没有人能再走得进去了么?

这句话她很想问,但还是没有说出来。

“那天百花灯会,皇上秘密出巡了。他召见过我和海棠,告诉了我们一件事。”叶相雨没有问自己的心里话,却把那天的事讲给了她听。

“铁胆神侯一直在骗海棠,他拿护龙山庄的生死做底子,软硬兼施的要海棠娶云罗,实际根本就是他为了云罗手里那第三颗天香豆蔻而使的计。”

柳生飘絮闻言一凛,好像恍然大悟一般抬眼看着叶相雨,嘴唇颤了颤,喃喃道:“是这样……难怪……我就说,神侯他分明知道的……”

“知道什么?”

“没有。”

叶相雨自然不会再多问下去,她有自知之明。而她也有一颗诚心。于是她说:“或许你不该这么记恨着他。”

柳生飘絮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。

“可我就是讨厌她。”

她冷着眉眼,从齿缝里挤出的一字一句,说得那样凄愤。“为孝义而奋不顾身,既然决定甚么也都不要了,到头来,就别再后悔。”

叶相雨忍不住叹了一口气。“其实人活于世,想要什么、做什么,都不是那么容易能决择的,不是么?”

“可她当年分明有选择!”

柳生飘絮就像是被搅起了什么旧事,禁不住忽然吼出这一句,脸色又阴沉了下去,缓缓地,化作淡漠与冷静。

她低声说:“对不住,失礼了。”

放在从前,叶相雨或许还会想追问那段过往究竟如何,可如今的她却变得成熟了,也懂得往前看,而并非像个不知世愁的少年人一样,偏要去囿于不可追的旧故中。

于是她只从腰间摸了摸那把青木短笛,微微笑着说:“当年的事我不懂,那就也不再多提。飘絮,这把笛子,我现在已经能吹得很好了。”

是啊,当下和将来才是更重要的,不是么?

柳生飘絮瞟了一眼她的笛子,心头颤动,脸色却有些不大自然。

“我知道。”她只这样淡淡的回。

“可你都还没有听过,就这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!”

果然,任是谁面对这样子的拒绝,都无法不为自己说一句话罢。叶相雨也不例外,可她却比寻常人更为坚韧隐忍,这句话才一出口她就觉得后悔,觉得自己又说了不成熟的话。

“唉。”她又叹了口气,这次却叹得很轻。

“我知道自己是个女子,你不嫌恶我,还把我当作朋友,我已经很欢喜了,不该再有什么更多不切实际的奢求。”

柳生飘絮心里一酸,道:“不是这样的。”

叶相雨笑了笑,说:“我无碍,你用不着说这么宽慰的话。怪只怪我自己命不好,遇见你太迟,又没托生成个俊公子。”

“相雨。”柳生飘絮薄唇一动,想说什么,又没有开口。她抬头望她,眼中似有不忍。

“你是不是又要问我一些,诸如为什么我会喜欢你的这种话了?”

叶相雨如今的确是成长了许多,却到底还没有经历过一场情爱,她自认已能将一个有过哀伤心事女子的心都窥得八.九,于是自顾自的道:“哪有那么多为什么,感情本就是随着心走的,人心也本就那么难测,喜欢和不喜欢,有时候就在须臾的一瞬间。”

可柳生飘絮却又哪里是不谙世事的少女,她欲言又止的话,是叶相雨怎么也想不到的。就像她这下看着她,眼眸里盈盈映着树叶光影,说的一句话,也令叶相雨费解。

她说:“那我希望,我的须臾不要太长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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