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年荒芜

《潇湘夜雨》

第34章 花红及雨


屋中香烟弥漫。


燃香的人素衣加身,只将袍袖轻举,一行一动皆如雪。


她在煮一壶茶。


朱无视走进来时,便正巧闻到扑鼻茶香。可他面色却好似甚不欢忭,铁青着还要强挤出笑意来,问说:“今日怎么这样好兴致,身子调理得如何了?”


素心没有作答,只将手袖轻轻放下,打开壶盖轻扇嗅了嗅,嘴角上扬,笑道:“将将好。”


这句话也不知在说她的身子,还是在说茶。


她一面斟上一杯来,这才回道:“你虽忙于家国大事,却也几日便来探我,分明该见我一时好过一时了的。”她话及此,却又笑了,笑得还比方才更开怀——


“这茶香还是与当年一般,你尝一尝。”


朱无视看她一眼,面色无波,走近坐下,举盏轻抿了一口,舌尖但觉丝丝苦意,又缱绻出偌多回甘,夹杂着茶香,四溢于口鼻。


“这甘醇甜爽的君山银针,你二十年前便爱煮,不意今日……还能喝到一杯。”


这个位高权重的王爷,只饮这一杯香茶,却喝出了诸多纠缠的心绪。


素心便问:“味且如何?”


朱无视道:“少三分甘甜,却多了些涩意。”他放下茶盏,淡淡说:“许是这茶不好,改日我让人送些滇南的普洱来,都是进贡的名品,蒸而成团,浓醇经久。”


素心却摇头,道:“普洱味浓色深,我更爱些清淡的。”言间也取一杯欲饮。


朱无视打量着她身上,也不说话,眼光中似怨怼微藏,又仿佛有深爱悲苦。


素心就举着茶盏问他:“怎么了?”


朱无视唇角边勾起一丝笑意,在蒙蒙烟气中,瞧来高深,他低头看着跟前茶水冒出的热气,幽幽问:“素心,你觉得相雨这孩子怎样?”


素心闻言一怔,恰要递到唇舌边的香茶也滞住了,她眨一眨眼,随即脸上露出三分不自在,却更有七分意味不明,道:“你派人监视我?”


“我用不着。”朱无视道:“你近来不怎出门,在庄里时便只煮这君山银针,唯余出去的两次,都是去天下第一庄。”


素心道:“你是问了上官公子?”


“海棠……”朱无视喃喃了一句,鼻中似乎轻哼,道:“她如今与我是不亲不远,到底该算仪宾还是义子,恐怕也只有她自己最是清楚了。”


素心眉头一挑,问他:“你说这话,是将当今皇上视作对头了?”


朱无视冷哼一声,道:“小皇帝算得什么,我这做叔叔的,何曾惧他?我的对头,宿敌……”他说到这,拳在袖中握紧,捏得青筋暴起,也不知想起了谁。


素心见他面色一变,或有诸多狂澜,藏之于岸下,不禁轻唤了声:“无视……”


铁胆神侯这才收敛起颜色,冲她笑了笑,问:“今晨为诸事惮烦,心绪不好,可吓着你?”


素心看他笑容,不知怎么,却只觉毛骨悚然,忙低下头,说:“是我不该提国事。”


话音方落,忽觉手上一温,却是给朱无视握住,他用大掌把她的柔荑捧着,轻捏一捏,但觉柔若无骨,肤似凝脂,几乎不舍再放开。


素心没有躲开,却也不曾抬头。


“我方才来这里前,的确是生了好一顿脾气,不过这下子,却都淡祛了。”朱无视道:“我只是有些好奇,你性子并非健谈,也不喜交朋友,同是去天下第一庄,海棠相比更博学多识,能与你话及天地,为何你偏对叶家那丫头走得更亲?”


他说着,又解释:“倒不是我在背后说那孩子怎么,只她好似不爱说话,不知你们如何熟识?”


素心仍是垂着头,轻道:“她从曹正淳手底下救过我,先前听闻她受伤,便去看了看。相雨她是不大善言,人却热着心肠、为侠为义,不止是我,不妨海棠云罗都与她走得亲近,这孩子……值得相交。”


朱无视笑说:“你既是喜欢,我便给这孩子送块令牌,让她可随时出入护龙山庄,如何?”


素心眼前一亮,终于抬起头来,道:“令牌?出入护龙山庄,无非四大密探而已,你这是要……要给相雨……”


朱无视点头,道:“不错,正是那仅缺的黄字第一号令牌。”


素心脸露喜色,禁不住道:“那可再好没有啦,相雨人也得力,年岁正好,定是很能有一番作为……”话才方落,又忽然“哎哟”了一声,自言自语地说:“我眼下这么样替她平白欢喜,却还不曾问过她愿不愿意做大内密探,倒是疏忽了……”


“你瞧你,说起相雨来,便欢喜得甚么似的,这操心模样,连我见了也忍不住呷酸啊。”朱无视看着她忙慌,倒真觉出几分可爱来,心中一时喜,一时却如深渊,道不明滋味。


素心面上忽地醺红,低声啐道:“休要胡言,我这年纪,浑可以做她娘了。”


朱无视就忍不住笑了,说:“我倒是不介意再收个义女。”


素心怎听不出他言下之意,一时神色凝住,又垂下眉眼,轻轻地道:“你是位王爷,说这话却颠三倒四的,可别让人听见。”


朱无视笑了笑,倒也不再说。


时辰漏下,茶水已微凉。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。


有时候人心里的话不能对别人说。


“若是得了黄字第一号的令牌,她走动做事,当然也方便得多。”


朱无视颜面这时已复了正色,果然沉默以对时,总还是他先开口的,说着远远的话,自己掸一惮衣袍,站起身来,又道:“我尚有机密要处阅,给相雨的考教这几日会安排下去,你大可同她知会一声,也好多做准备。”


素心福身施礼,与他告辞。朱无视走出门扉边,忽又顿住脚步,回头道:“素心。”


素心尚自替相雨喜乐,被他这么陡然一唤,唬了一跳,嗯的回过神来,道:“怎……怎么?”


且听朱无视不紧不慢地说:“素衣虽清淡如你所喜,却衬得人面色不好,你这般形容,只穿这一色,怕是可惜了。”


素心闻言,脸色忽而苍白,垂眸道:“我着惯了布衣,若穿绫罗绸缎,反不自在。这颜色既是素了,你不喜欢,那我下次换过便是。”


朱无视勾了勾嘴角,如似带着几分哂蔑,道:“那倒也不必。换来换去,素衣仍是在你身上,在你心中。”


阳光已升起,庭园深深,美丽如画。京城中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处这样雅致深邃的庄院,就连护龙山庄,也只是巍峨庄肃有余,说到风花雪月,却还是这里最好。大抵是因为这里住着的人,多有一份愁花苦雨的心绪。


叶相雨从前不曾住进来时,也还未有这思绪的,何曾想此时倚窗而望,却也望出几分那空庭繁华下的寥落来。


她微微皱起的眉头,就连娄梦卿也瞧得出,禁不住道:“才多久不见,我怎么觉着我家相雨,人确是长大了不少。”


叶相雨叹了口气,道:“娘,您怎说得我好似那蓬头稚子一般。”她给娄梦卿泡好茶,又细心地挑掉茶梗,轻吹了吹烫,才递过去。


“前次我传信托您找的人……”


娄梦卿喝了茶,从袖中掏出张巴掌大的小笺来,脸上笑容渐渐淡去,说:“你要找之人,名姓当真叫这个?”


叶相雨望着上头几行秀丽的簪花小楷,写着三字的名姓,和八字生辰,点了点头,道:“素心姑娘给我的,怎么?有何不对么?”


“素心……”娄梦卿喃喃了一句,道:“原来并非你突如其来自己要找,却是人家托你的差。嗯……素心,她要找的莫非是家中姊妹?无非生在一天里而已……”


叶相雨对她的呢喃自语并没听得全数,当下也不曾多心,只道:“那也不是没这可能,我只知素心姑娘的名字,却从未问过她姓甚么,兴许她便是姓程,这位素衣是她的亲人,也说不定。”


娄梦卿点点头,沉吟片刻,回神时却见叶相雨偏头望着窗外,神情恍惚,不由得一笑,道:“说你长大了,人便真还似模似样起来,人家倚阑干外闺愁尽,你看那窗外头却有什么?”


窗外有甚么?无非满园春色。


这下虽不在春天,不过天下第一庄岂如泛泛之地,照样可见那花开如香,红雨飞飞。


一片片的落红,沾了几丝在两个人衣物上,便让白的着彩,绿的也衬,如皑上朱砂,似柳绿花红。


两个人有多久未曾这样站在花雨下了?——是心无旁骛地站在一处,只是看花,看花而已。


上官海棠也有多久未见到过跟前人真心实意地笑了,并非掩藏在冷淡面具下的无神笑容,而是明媚有光、甚至还带着几分温柔的笑。


望着这笑时,她就禁不住胸闷眼酸,但闲话家常的时候,又觉得甚幸甚福。


“送叶夫人来看相雨?”


柳生飘絮嗯了一声,话来便像个旧朋友,虽不亲密,倒也不生分,她微微笑着,眼中又好像含了担忧,问:“你的伤……怎么样了?”


上官海棠笑道:“你不来看我,我不也好了么?岂非都是小伤、轻伤罢了。”


柳生飘絮垂下眼眉,轻声道:“我想着郡主娘娘……也会把你照顾得很好。”


上官海棠闻言一怔,慢慢地叹了一声,道:“云罗……她也是个可怜人。”


柳生飘絮眨眨眼,便不再说。今日的她难得便这么样和颜悦色,没三句话不离讥讽,将上官海棠说得无地自容、落荒而去。


“一刀找到了么?”她岔开话茬,轻问。


上官海棠摇摇头。“还没有。”


“那天……我没想到你不把东西带在身上,却是藏在这里……”柳生飘絮慨然回想,素手游移,只隔着指宽悬在半空,一掌于那白色衣襟前,待触未触,怔怔的问:“还藏着么?”


上官海棠眼里有甚么融开来,嗓子里低声嗽了一下,便才把这融化的水忍回去,然后反问她:“你希望我藏着么?”


柳生飘絮深深凝住她的脸,道:“不希望。”顿了一顿,又说:“至少不盼着你再做一次剖腹藏珠的蠢事。”


上官海棠又问:“你觉得在我看来,是性命紧要,还是物甚紧要?”


“都不是。”柳生飘絮眼望她,沉吟嗟叹:“于你而言,或许情义才堪比千金。”


上官海棠就轻声问她:“你心里这么样想?”


柳生飘絮柳眉微微拧着,道:“不然如何?”


上官海棠淡淡一笑,说:“嗯,一半一半罢。”


柳生飘絮就问:“是哪一半?”


上官海棠双手紧握,痴痴地怔了半晌,她承认此时此刻,当真很想不顾一切地伸出手臂,将她紧紧拥抱进命里。


可是她不能。


也不知过了多久,她的眼皮渐渐湿润,方把思绪收敛起来,才动唇道:“你还记不记得……一刀和相雨发狂时候的样子?”


柳生飘絮不懂她怎么忽然提及这个,愣了愣,只回:“当然记得,然后呢?”


“除那之外,你可曾还对那种样子有过甚么映像?”


“没有。”柳生飘絮狐疑地凝起了眉眼,道:“你究竟想要说甚么?”


“你疑惑的事,我也懵懂,不过……”上官海棠呵出一口凉气,轻声道:“风会冷的,飘絮。总有一天,它吹不动时,便要停下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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