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年荒芜

《我与柔弱小妈的那一晚其三十五》

几人用过晚食,独周芷若没有胃口,只吩咐店伴要来一盅熬得极烂的嫩肉羹,亲自喂了给孩子,见小家伙又呼呼在襁褓里睡着,嗅与兰香,愈发沉沉,便才敢将人递给小昭,小心哄着入房去了。

其时静夜温柔,周芷若步到院中,抬眼见皓月千里,光亮彻照,张无忌随着出来,想到那孩子肉嘟嘟的甚是可爱,自也喜欢,随口问了一句:“孩子这样小,吃肉羹没碍么?要不要去寻个乳娘给她?”

周芷若道:“无妨的。连路往大都来,我先也顾及她小,不敢给她食粥羹,只捕走兽来喂奶,哪知小家伙偏吃不惯,吐得厉害,往后只不敢喂了。肉羹也好的,熬得稀烂,她吃得下,至于乳娘么……”她说到这淡淡一笑。“待我到了峨眉金顶,做得掌门,自然给她寻个好的。”

这话虽是说得淡然,可里间却蛮多酸楚,要知乳娘可非寻常人家能找得起的,周芷若如今一无所有,到哪里去生偌多钱来?想她从十二岁起,与赵敏相识,便都是汝阳王府中的贵人,锦衣玉食惯了,没料到有朝一日,竟也羞涩囊中,这样凄凉。

张无忌身为明教教主,正想说一句:“由我派人去妥当罢”,却又觉得这样未免太戳人痛处,还是暗下办好才是,于是忍住了口,问:“这次到王府去,谈的如何?我是说……”他磕磕绊绊了一阵,道:“芷若,你还回去么?”

“回哪里?”周芷若不解他所指何处。

“汝阳王府。”张无忌道:“你不是赵姑娘的……是她的小娘么?”

周芷若闻言一怔,苦笑道:“从我继任峨眉派掌门的那一天起,回不去……我与汝阳王府……早已都回不去了。”

张无忌心中有话,琢磨着该如何开口,道:“若是那王爷他容不下你,你……怎么打算?”

“自然是回峨眉金顶了。”周芷若答得顺遂,继而又无奈笑笑,说:“哪里是王爷不肯容我,是我自个儿要走的,他倒心甘乐意极了。七年多……他盼的就是这一天啊……”

一时间,她又想起先前去见汝阳王时,那人先是问过自己,何去何从,当晓得周芷若此人,意决去做峨眉掌门之时,他笑得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真心。是了,自己这个误了他独生爱女的叛党余孽,原本杀是杀不得,如今却主动要走,他怎能不肺腑作笑呢?

张无忌自然不明其中就理,只将原本到了口边的那句“你不如随我回光明顶”,硬生生憋在了喉中。这一年以来,周芷若幽居光明顶上,教中桃色闲话自不会少,杨逍等人都旁敲侧击,有意要他与周芷若结百年之好。要知道峨眉为江湖大派,又是名门正统,明教教主娶了峨眉掌门,可凝合江湖势力,于抗元的大业百利而无一害,甚至连谢逊,也从旁与他提过几次。

张无忌优柔寡断,见周芷若以礼相待,也不好突兀与她提及,只颟顸度日。直到谢逊失踪那晚,他在房中见到义父的留书,里间言明了种种厉害干系,原来当日他们分头追寻屠龙刀的下落,谢逊便怀疑刀在峨眉。信中要他最迟三月十五,必娶周芷若为妻,只因这女子与汝阳王府甚有牵扯,未免夜长梦多,武林至尊落入鞑子之手,惹来天下大乱。

谢逊之命他是不能不从,可仔细想来,心中却也不是不情不愿。周芷若清雅秀丽,犹如晓露水仙,近一年来,她暂居光明顶上,教中谁人不惊叹其风姿,若非顾及自己这个教主的颜面,那不对她致思慕之忱的,只怕很少。

何况他与周芷若本是幼年相识,自有一份情意的,这样多年过去,当初汉水舟中喂饭之德,他仍不敢忘。六大门派被囚万安寺时,他得知汝阳王新纳的小妾正是周芷若,真可谓心伤苦楚,一直以来,始终都念着这个名分,恪守礼数,哪曾想有朝一日,她能与汝阳王府彻彻底底断了干系,念及此来,心中怎不砰砰欲动?

张无忌想得愈发神思飘忽,一个失魂,忽然捉起了周芷若柔荑,颤声道:“过去的事,都别再想了。如今你为自由之身,天高地阔,哪里去不得?”

周芷若突兀给他捏住了掌,心头一凛,已有四五分不自在,抽出手来,问:“甚么?”

张无忌笑笑,也不介怀,双手揖着,抚了抚掌心那抹残留的柔意,说得诚恳:“我一直在等这一天,芷若。等你离了王府,再无需顾及甚么名分地位的时候,我盼着……唉,你晓得么?从前在万安寺我就想带你走的,时至今日,此番心意却是半点没有变过。”

周芷若越听越明白,张无忌这是在倾表衷情。想眼前这个男子身为明教教主,武功品貌也算得不差,换作旁的女子,只怕欣喜还来不及,可她心中只待一人有意,终终此生,再变不得了,哪怕与张无忌再有多少他自认是两小无猜的过往,也是枉然。当下微微蹙了眉头,道:“从万安寺到今,你许过我的好确然不少,我心里也没忘却……咱们少时情谊,可并非如你所想一般。有很多事,大概从我住在汝阳王府时候起,便都大不相同了。”

“王府……王府……”张无忌思来想去,有些吃惊的问:“莫非你心里却放不下那汝阳王爷么?他可是……可是你的大仇人。”

周芷若闻言只觉好笑,嘴角微微一弯,道:“王爷待我算得很好。在王府里的日子,细想过得真快,若非我身有夙命……怕还真是不舍得坏了从前平和清净的模样呢。可惜了……我父亲死于朝廷之手,我一出生便做了特穆尔家的对头,家仇师命、门派大业,这些事那是不可不为。但我晓得,如身在汝阳王府,统统都成不了的。其实我又何尝想要这样?到底是身不由己、身不由己罢了……”

想那时她与赵敏同住一个院子,还没嫁给汝阳王为妾,一切都还披着安宁的外衫,日子真可谓闲懒和美,好生令人怀念。

张无忌却不知她的真意,听来听去,再多言辞都被那头一句“王爷待我很好”盖去了光采,遮得他心中一片黯淡。左右思量,只想不论如何,汝阳王总归做过周芷若的丈夫,又是朝廷的兵马大元帅,风采权势、出身作为,哪一样不足以令人心折?她卧底王府时尚且年幼,七年最青春的光景,都给汝阳王得了去,少女心思,只怕虽知他乃大仇,却仍是不自禁的动了爱念,以致如今还待那王爷留有余情,那也不怪。唇动了动,说:“既是生而殊途,倒不如放开了手,芷若,你瞧瞧这外头的天地,实不比汝阳王府差。”

周芷若眉头微微一皱,问:“你究竟有甚么话,不妨直言。”

张无忌见她轻颦薄怒,楚楚动人,低声道:“芷若,咱俩幼时在汉水舟中一见,我是一日没忘。如今我待你情分如旧,却不知你……你心里头怎么样想?”他说得激动,抱住那娇柔的身子,鼓起勇气说:“你不再做汝阳王爷的妾室,有没想过和我一处呢?”

周芷若花容失色,没料到他竟然会动手,忙着待推开他的身子,嘴里说道:“你……你自重。”

张无忌忘了撒手,只箍住她不放,嘴里连问:“为甚么?”

忽闻得房里孩儿一阵哇哇直哭,周芷若松了口气,趁机道:“孩子又闹了,只怕是醒来不见我。”言间动劲脱身,张无忌只当她总念着那老王爷,甚不甘心,说:“我究竟哪里不好?”

周芷若不屑多言,更不想与他拉拉扯扯,正待发作,却听轻轻两声冷笑,转过头去,见廊角一棵几人合抱的粗梧桐树后头站了一个人。

张无忌兀自沉浸在娶了周芷若的美梦之中,给这蓦地一下骇了一跳,警惕喝问:“谁?”

那人没有答话,缓缓挪出身子来,借着月光,只见穿着一袭白衫,玉带在腰、冠束青丝,手中拿一柄白玉扇骨的宝扇,面目冷冷,正朝自己打量过来。

张无忌一见之下,吃惊不已,呼道:“赵姑娘?”

“敏敏……”周芷若也得见赵敏,慌忙一跃而出张无忌刚阳的怀抱,面上青白变幻,想说甚么,又念及赵敏先前那些冷言冷语,似乎辩解都已苍白了许多,怔在原处愣了一会儿,只恼自己如何不通巧言。

此时孩子又在屋里哭得凶了,小昭不停的哄着,也不见效,周芷若苦着脸,羞忿难已,一张花容又红又白又青,无法再面对赵敏一双探寻的眸子,当着张无忌的面,实不好做甚么,只得窘迫说了一句:“我先去看孩子。”慌逃似的,忙着踏足进屋。

张无忌看着她纤瘦的背影,青衫照月,如一株幽兰清冽,心中却已砰砰乱跳,不能平静,呆呆的立在原处,怀中似乎还残存着那一抹余香。

赵敏冷眼旁观至此,抬头望望天色,只见月白云朗,恰似有情人心怀畅然,不禁又是冷笑吟吟,说:“坏了你们的兴致,倒是我不好了。”

张无忌这才回过神来,尴尬不已,道:“赵姑娘你……你怎么会来?”他心中一转,又问:“是你爹爹让你来……来带芷若回去的么?”

原来他还想着周芷若方才的话,总忧心汝阳王会不放她走。其实他若晓得赵敏和周芷若之间的干系,只怕一切都要重头思量了。

赵敏素手捏着扇柄,指节似乎比玉更白,一双眼里冷得如同风霜积雪,默了一阵,自唇里挤出一句:“你怕甚么。周姊姊的心不在王府里,总不会回去了……有恃无恐的,不该是张大教主么?”

张无忌呆了一呆,继而大喜,叫道:“你说甚么?”那声音也发颤了。

赵敏不应,一眼也不向他瞧,转身便行。张无忌不明所以,在背后唤道:“赵姑娘,赵姑娘,你怎么了?”

却见赵敏再不复顾,一步一步的走出客栈去。

周芷若回房哄好孩子,听得屋外静悄悄一片,便知赵敏走了。想起方才她冷怒的模样,心情激荡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

小昭趁她哄娃儿时去拿了些饭菜来,说:“公子再如何心烦意乱,这汤水总少不得的。”打开饭篮,但见一篮白饭,两碗素菜,还有一小葫芦酒。

周芷若痴痴的瞧着,只想到赵敏的脸色,心怀惴惴,不由得呆了。

小昭又劝几次,她三番想拿箸吃饭,但只吃得一口,便觉口中干涩,食不下咽,终于停箸不食,心如刀割,寻思:敏敏多半在气我来着,可她先前那样冷薄,是很不愿见我的,为甚么这下又跟来客栈?张公子那样……总归误会一场,我该追上与她说清么?

思及此,再也忍耐不住,嚯的站起,道:“我出去一会儿。”青衫一晃,人已到了小院之中。四下一望,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。

周芷若心中空落落的,也没个好歹,只往外走,却是朝汝阳王府的方向。怔怔走出十数丈开外,猛见一人停在街前的店铺门口,眉眼淡淡,却是赵敏。

她眼前登时雪亮,唤了一句:“敏敏!”

赵敏指了指头顶的牌匾,说:“进去坐坐。”

周芷若抬头顺望,见是一家小酒馆。赵敏也不等她应声,撩了衣袂便入,周芷若自然跟上。走进内堂,只见疏疏的摆着几张板桌,桌上插着一筒长长的木筷。此刻天时已晚,店中一个客人也无。

赵周二人相对而坐,赵敏叫店小二拿来一只锅子,切三斤生羊肉,打两斤白酒,并着一干小菜齐齐上来,却是坐着看那锅里煮得咕噜噜响,半筷子也不吃。

周芷若本没得食下肚,可却心事缠身,毫无胃口,闻着酒菜香气,只如不在,道:“敏敏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
赵敏给自己斟了杯酒,道:“有话请说。”

周芷若见她脸上没半点笑意,说话却又客气得紧,喃喃的道:“我便是不明白,为甚么这下你反不生气了?方才如当真是我惹恼了你,你拔剑在我身上刺十七八个窟窿,我也无怨。”

赵敏不答,只嘬了口酒,说:“我方才见张无忌急匆匆的,原是想法子联络他明教的人手,给你的孩子去寻个好乳娘。想必这一年多来,他待你是好得很了。”

周芷若一愣,不知该接甚么话,只得道:“他心肠总热,待人交善惯了。”

“是心肠热……还是心热?”赵敏冷笑道:“周芷若,到了这一步田地,还想瞒我?你敢坦坦荡荡的说,张无忌心里对你没半点非分之想么?”

周芷若张口结舌,毕竟张无忌待她有意那是千真万确,心里一慌,道:“那也是他的事,同我没有相干。”

赵敏放下酒盏摆了摆手,似乎毫不介怀。“今夜我来得不是时候,坏了你俩的月下相会,可别怨我太狠。”她娇颜映了红,也不知是酒气蒸的,还是火光照下,笑着道:“放心,你二人的绵绵情话,我可是半个字没听到。”

周芷若心念一动,却是愈增酸苦,想过去七年中,自己自幼至长,皆有她伴在自己左右,至亲至爱一般,如今突然间反脸生疏,心中甚是难过,要想说几句话再辩,喉头却如鲠住了,竟说不出来。

赵敏又默默的饮了好几盏寡酒,才幽幽的道:“当初在峨眉金顶,我使计夺走刀剑中的秘密,曾欺瞒过你,你师父的死……或多或少也有我一份。你走投无路之时,不来大都找我,那也情有可原。”

周芷若一直看她饮酒,也不敢说话,这下好容易歇停,忙伸手按住了她柔荑,道:“肚子里空空如也,总喝冷酒不好的。”

赵敏低头看着她掌背,一眼便瞧到了那枚掌门铁指环,手倒也没抽出来,轻声一叹,说:“一别数月,何曾想刚见面便弄得两厢不快。芷若,何时你我之间,竟似乎生分了许多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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