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年荒芜

《潇湘夜雨》

第18章 修罗仙子

说话的这个人生得一张瓜子脸,双眉修长,肤色白皙如玉,便是身披布衣,也掩不了姿形秀丽、容光照人。她虽年轻却并不纤弱,且说话的神态中自有一股威严,令人不易抗拒。

这深崖下竟还有旁人,便说明另有出路。

叶相雨心念一动,道:“这处荒蔽,不知姑娘从何而来?”

那女子却将柳眉一竖。“谁说荒山野岭的?这里是寒碧潭,你不识得几个大字么?”她一手叉腰,另一只凝白的柔荑伸出纤纤一指,指向寒潭边的一块大圆石。

果然上头刻着玄色的寒碧潭三个字。

“寒碧潭……”柳生飘絮忽然开口,看向那女子。“修罗仙子房芷君,姑娘可识得?”

那女子嘿嘿一笑,似乎十分得意,道:“算你有些见识,正是本姑娘我。”

叶相雨闻言吃了一惊。这房芷君乃江湖上算得有名的女魔头,生性乖僻刁钻,虽得一张仙子脸蛋,脾气却怪,若是不懂武功之人,她动辄便要你身首异处,所谓修罗仙子,是由此而来。当下不敢慢怠,先一揖而礼,道:“我二人误闯姑娘仙谷,实非刻意,还盼指点出路。”

房芷君见她有板有眼的模样,又着一身黑袍男装,眨了眨眼,说:“还算是个俊秀的小哥,怎么这样急着走?留下来陪我说会子话怎样?”

霎时之间,只见一条九节鞭迎面而至,每节之间响环叮叮,五环而成梅花,快如疾风裹雨。

叶相雨惊纵而起,足下踏着她的鞭头,一蹬直上,在半空拔剑出鞘,俯逼下来,拿剑锋刺她鞭身。

房芷君鞭把一收,卷着一件物甚自叶相雨衣袍中掉了出来。她眼疾手快,忙将鞭梢一抖,又卷将起来,以鞭裹住那东西,自身一个飘摇步,抢近伸手,攥在掌心。

那是一块玉牌。

“天下第一剑?”房芷君眼神里头登时闪过一丝亮光。“你是天下第一庄的人!”

叶相雨挽了个剑花,横立当地,道:“不错。”

却听房芷君哈哈大笑,笑声中癫狂又裹冷意。“好,今日便让你领教一番我师门的功夫!”说话间九节鞭虎虎生风,鞭头寒镖,直冲面来。

这疯女人!

叶相雨一面躲避,暗自一面腹诽,这房芷君适才招数虽妙,却只在试探切磋,如今不知怎么,招招凌厉,痛下杀手,一时间期盼柳生飘絮能来帮她一把,可她心中清楚,这不可能。

一是柳生飘絮如今折了腿骨,不好动武的,二来……则是自己给房芷君追到昏天黑地之际,柳生飘絮只冷冷的看过来一眼,又平平转过头去,好似视如不见。

便是她腿没受伤,也绝不会过来帮我。叶相雨心中叹然,忽又想:她为甚么这样冷淡?一时间思量痴狂,待回过神时,房芷君的九节鞭已缠住了她的一条胳膊。

“天下第一剑,便只有这么点本事?”房芷君哈哈大笑。“我看你不如快快求饶,本姑娘还能考虑考虑,让你不要输的太过难看。”

叶相雨眼下真有些恼了,方才她便没想与这女子较量,如今沉下脸来,道:“你想见识此剑,亦非难事,我使给你看便是!”一闪之间,她早已一招“千重飞沙”使了出来,顿时间青剑寒光,幻作千点,宛如有数千口宝剑,同时向房芷君戳去。

房芷君双手一分,左右挥出长鞭,力道荡开,呼呼风响。饶是她鞭劲雄浑,能够震散叶相雨的剑光,可“膻中穴”上仍是不免被剑光刺了一下。这一下点正穴道,房芷君也为之一震,五脏六腑好似要翻转过来,极不舒服,身形一晃,立足不稳。

叶相雨却反手收剑,将她扶住。“怎么样?这下还与我逞能么?”

房芷君一时脸色陡变,红白相错,嘴里破口大骂:“贼小子,你这是甚么功夫?”

叶相雨哼了一声,把人推起,收了长剑。

——“金漠经。”

“你说甚么?”房芷君脸上的神情又像惊喜,又像憎忿,咬牙切齿的道:“果然是个贼小子。”

叶相雨无奈又好气,倒是房芷君凑过来问:“你叫甚么?”

叶相雨偏过头去,不愿理她。

“好啊,你还想不想从这里出去了?”房芷君拧着眉头,板起了脸。“我虽斗你不过,可要逼我说给你出路,那可难了。”

这妖女脾性古怪,真杀了她,她也不会吐露半个字。何况柳生飘絮的腿伤,需得尽快医治,迟了恐怕骨头长歪。

“叶相雨。”于是她只好说了。“一叶知秋,世有法相,纷纷落雨。”

房芷君将九节鞭收在腰间,背着手,缓缓的道:“好,够爽利。那你先跟我走。”又看了一眼柳生飘絮:“她不许来。”

叶相雨奈何不得,拍了拍飘絮的肩,示意她在这里等。柳生飘絮轻轻嗯了一声,似乎对房芷君视若无睹。

房芷君往潭边的大青石上一块块跳过去,身形敏捷得如一只脱兔。叶相雨连忙跟上,二人一前一后,到得远处一个洞穴中。

里头潮湿清凉,寂寂中却有淙淙流水。

房芷君停在水边,忽地转过头笑道:“你背过脸去。”

叶相雨没好气道:“为何?”

房芷君笑道:“嗯,你对我的事真是关心得很,我做的每一样事情,你都要过问么?”一面说一面解开衣袍的系带,露出素白中衣。

叶相雨怔了一怔,忙喝止道:“你……你要干甚么?”

房芷君不答,兀自着了中衣婀娜的走入水声深处,只听“扑通”一声,是她跳入了水中,衣袍搭在一边,格格笑道:“真不错,湖水干净极了,适才跟你斗得一身汗。”

叶相雨这才知道她是想洗澡,面上一红,急忙背转身子。不知怎么,眼前的人分明是个女子,竟会让自己一见她身姿之下,莫名其妙的发起窘来。

“不是说告诉我出路么,这些闲事,你便何时做不成?”

“你这臭小子,我们女儿家的心事你懂得甚么?”房芷君的声音不远不近,幽幽的说:“不过我可晓得你的心思。此刻咱们在这洞中,我又衣不蔽体,你是怕外头那个断腿的姑娘晓得了生气对不对?”

叶相雨脸色一变,答不上来。

房芷君笑道:“我说中你的心事了,是么?”

叶相雨脸上一红,啐骂了一声,道:“你瞎说甚么?”她又惊又怒,索性转过身,一手掰她肩头,喝说:“尽讲些没用的,你究竟说不说出路?”

这肌肤滑嫩异常,摸上去就如锦缎丝绸。

房芷君的俏脸上更增了一层怒色,喝道:“姓叶的,你敢讨我便宜?”

叶相雨鼻中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,放开了她,说道:“不敢,我先前只道天下女子皆会柔弱害羞,哪知竟有姑娘这般,我可消受不起。”

她此言分明是在说她刁钻泼辣,房芷君恨她口舌轻薄,一时大骂:“你信不信我现在拼命也杀了你?”她恨恨的拍着水花,喝道:“你走,滚出去!”

“莫名其妙!”叶相雨忿忿甩袖,大步走出洞穴,想:不说便罢,我自己去找。

她回到原处,将柳生飘絮扶到树下歇息,又提着剑往四下逛了个遍,这里是个深崖底,四面由山石环绕,并没出路。可既然有潭水,还是淙淙的流水,便一定有通向外头的地方。

叶相雨想到了唯一可能的一个地方。

只是她今夜已没气力再去,打算养精蓄锐的睡个好觉。这寒碧潭名副其实,到了晚间,果真幽幽冷气直往上冒,叶相雨褪了外衫给柳生飘絮,自个儿缩在一旁默念内功心法,将浑身烘得暖暖的才入睡。

隐隐间她似又听到有人说:“我孤零零一个人,这一次却有你和我在一起了……”

“我只是害怕有人踏了进来,却又狠了心走,倒不如……一开始便不要相识得好。”

叶相雨虽不知其面,心中却也一阵欢喜,一阵发酸。都说人在梦境大千里,会自偿所愿,那么此时此刻,她所梦之人,又会是谁?

正当她甜苦交织之际,朦胧却见到一个高瘦的影子,长长的墨发,裙袂翻飞。但却只得一个影子而已,像是月色投在地上所成,漆黑一片。

继而便有个声音在冷冷说道:“从今之后,我不是你的义姊,你也不是我的妹妹,你爱跟甚么人,我管不着,我的事,你也别来过问!”

叶相雨忽觉首脑里刺得凌痛,一惊而醒。

崖底几乎不见明月,只有淡淡微光。

她似叹似喘,想:我为什么又做这怪梦?一时间恍恍然,念及怪梦之前的欢喜,又怅惘氐惆起来。

其实柳生飘絮她看似冷漠,也并非不是个孤独的人。

不知怎的,叶相雨想到这里,突然感到一阵心酸,连她也不知道,是为了柳生飘絮伤心呢,还是为了自己?

坐起身来,左右却空空如也,自己那件长袍孤零零的落在地上。

她去哪里了?

叶相雨头先便是害怕,犹恐房芷君那个妖女对受了伤的人不利,忙扯起外衫套上,提了宝剑往洞口走。

未跨出三十步,便见柳生飘絮坐在寒碧潭边,手里拿着一块紫白玉牌。

那是叶相雨的。

“物归原主。”她轻轻将手一扬,玉牌便给叶相雨接在掌心。

“你替我拿回来的?”她又惊又奇,更多的便是欢喜。要知柳生飘絮现下折着一条腿,饶是武功高强,想跃过一块块大青石到洞中去见房芷君,那是极不可能的,也不知她究竟用了甚么法子做到,想必也非易事。

柳生飘絮勾了勾嘴角。“房芷君说你不知女儿心思,便该有一个懂的人去和她说。”

“你们都说了些甚么?”叶相雨倒是好奇。“她能把东西还来,总不能将出路也一并说了罢?”

柳生飘絮摇了摇头。“当然不会。”

房芷君此人性情刁怪,也不知她非将人困在这寒碧潭底,究竟有何所图。

一时间,两个人都没再说话。

叶相雨掌心摩挲着那块凉玉,心也跟着一荡,终还是张口道:“那天……是我的不是。不该那样说你。”

“甚么?”柳生飘絮抱着一只腿的膝盖,稍稍偏了点头,望将过来。

“就是说你拖着我之类的话……”叶相雨窘迫的挠了挠头。“其实你从没待我有过那个意思,是我自己心里敏感了,看你笑一笑,都觉得是在为我开怀。”

柳生飘絮转回头去,盯着寒碧潭幽幽泉水,说:“对不住。我也该早些冷了你的心意。”

这也许是她平生头一次跟人说对不起。

叶相雨却叹一声:“你也无从开口。我在掉下这潭中之前,连自己都不晓得自己的心思,你又怎么跟我说?”

就算柳生飘絮坦然说了,她也只会更迷茫,情这一字,总要倚仗自个儿,旁人是插手不得的。叶相雨如今体会到了,所以她能明白,在这件事中,柳生飘絮所煎熬的不比她少。

柳生飘絮听了这话,忽低下了头,沉吟不语。半晌,似才听她喃喃自语。

“白头如新,倾盖如故……”

叶相雨没听清楚。“你说甚么?”

柳生飘絮抬起眸子,挑着好看的眉,问她:“我的心思,你又知道了?”

叶相雨心想:是啊,我还知道你这人重情又孤独,不舍得将我推开,是怕我被拒后就此远走,以后你连个知交朋友也没有了。而我又何尝不是贪恋着你作为友人的温柔呢?于是她咧开嘴一笑,说:“我就是知道。”

这一霎那间,柳生飘絮似乎以为,自己见到了夜色中的一抹暖光,宛如朝阳之活,感人心而萌动,似春初之绽蕊。

这世上,总有人会给身边的人带去暖意与生机,有他们在一日,兴许你便会觉得身处逆境却含希冀,那是至幸之事。也有人曾享过此种福缘,到头来却孑然空空。

素心跪坐在一处坟头前。

就在不久之前的几天,叶相雨和她亲自到这里来,掩埋了古三通的遗骨,为他立了一座墓穴。何曾想几日之后,那个黑衣年轻的姑娘便已生死不明。

“素心。”

朱无视不知何时已立在了她身后,脸上挂着淡淡惆怅。“你表哥是走火入魔,败于我手之后,自愿入天牢了此残生,以赎罪竖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素心哀着眉眼。“海棠已给我看过他的遗书,表哥说他是自知大愧、生趣了无,惜恨再无回头之路,绝以天牢。”她伸手触上寒凉的墓碑,又摇了摇头。“可我还是不认为,他会是那样的杀人魔头。”

朱无视走近她身边。“当年之事,你知道多少?”又叹了口气,说:“素心,你不知道。”

素心怔怔听着,似乎经过了一个四季更迭,她才像朵兰花儿一般,融融而绽。

“无视,我是没想到自己还能活转过来。当我醒的那一日,便一直想问你一件事。时至今日,我终于是问了。”

她转过头来,抬眸看着朱无视,眼神中明明暗暗。

“我想问你……我死之后,程姑娘她……她怎么样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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