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年荒芜

《潇湘夜雨》

第21章 白鹭洲头

倘使一个人心有所爱,婚姻大事却不能由己做主,眼见此生抱憾,试问该不该去争那一回?

可怜有的人,她确曾是争取过的——

“这便是欺君重罪!”

说话的人很瘦且高挑,可字正腔圆,语气却不见低了半点。“海棠从义父之命,虽亦不惧,可云罗郡主却又如何?她总归是个芳华姑娘,一生却要算计给一个女子,实在可怜。倒不如向皇上禀明,说出我的女儿身份……”

“此事万万不可!”

朱无视厉声打断了她,他极少便有这样气晃神绷的时候,稍定了定神,才道:“你可知,皇上为甚么要指婚?他是圣心难平,想靠这门亲事来睡个好觉。”

屋里的烛火噼啪炸了一声,上官海棠的心也跟着漏了一跳。

“十大将军,从前受过万大官人的恩惠,此番看在老友面上,才联名为我上书,恳请皇上允准我纳素心为妃。”朱无视道:“可这放在皇上眼中,便成了本王佣兵自重、以势胁天子的大不敬行举。这些事,你不知道。”

“皇上以为义父要携十大将军谋逆?”上官海棠吃了一惊。“这全无可能,咱们该进宫向圣上说清楚才是。”

朱无视冷笑一声。“皇权之争,岂是单凭你几句话便能平息的。”

“可这并非皇权之争!”上官海棠喝了一句,便因她心中实在不甘,从前那场婚事,已够让她终身大恨,如今又怎更添一笔荒唐?

“帝王多疑,他既认定你是,你便要担着篡权的名头。在我奏请皇上开恩后几日的早朝上,那内阁大学士、六部九卿,各州县巡抚、太学生,共四千三百八十七份陈情表,都在请圣上不要允许此等大逆不道之举,你说他这不是给我一个下马威,却又是甚么?”朱无视捏了捏太阳穴,似乎为此十分惮烦。“皇上这是要我知道,我有武将拥护,他尚有百家文臣扶持,警钟以示,防我轻举妄动。可我又怎么会动?海棠,你现下明白,为何非娶了云罗不可么?”

如今铁胆神侯已成皇上脊背芒刺,若不服下这颗定心丸,八成便要寻机拿护龙山庄开刀。上官海棠深信义父非如圣上所思,断不会动兵以挟,那么护龙山庄便唯有坐以待毙,等着圣旨降下的谋逆大罪。

若神侯义子娶了郡主,皇上便有了把这干将拢制住的安心。三大密探中,归海一刀走火入魔,段天涯便是已娶了亲,但只需管住一个上官海棠,也足以令神侯束手束脚。

如此,便更不可暴露女儿身份,若说了,那才是给皇上动手的时机,那才是欺君之罪!

这些事,她都看得通透。只是——

“我仍旧觉得此事待云罗郡主不甚公平。”

她还是开了口,说着相拒的话,虽然委婉,却已极为不易。

“皇家子女中,有甚么公平可言?本王六岁做王爷时,就被抱给乳母抚养,十二岁封侯便离了京,直到二十一岁母亲去世,才得恩准回来,瞧上一眼。我这一生,与母亲相见之期,还不超过三次。王爷尚且如此,云罗是郡主,更不能幸免,到了适婚年纪,便该嫁人、嫁有用之人。”

这句话说得凉薄,却又让人不得不认同,这便是皇家、便是无情。

“于家国大事,你是皇帝最想选的。于儿女情长,凡云罗没有心仪之人,便嫁哪一个都一样。算来嫁你还好些,一来你是女子,于她清白并无折损,将来她有了喜欢之人,也好行事,二则,你也算半个江湖中人,云罗所喜,便是江湖快意……”朱无视拍着她的肩,缓缓道:“此事非是义父逼你,只不过有些东西,是云罗嫁给权贵得不到的。或许有朝一日,你能寻机放她自由——”

“也只有你能做到。”

上官海棠默然不语。这唯一的一条路已铺好了,她不走又待如何?

可是……

“还忘不掉么?”朱无视微眯着眼,幽幽打量她。“海棠,有些事……该过去了。”

该过去了。

上官海棠红着眼睛醒来,这句话尚且回荡不歇,将热泪硬忍回去,一偏头,便见到睡得香甜的云罗。

她没叫婢子进来服侍,独个人着好衫,方踏出内庭,便见一个瘦高的宦官笑眯眯立在院中,满面红光,他旁边的小奴正说着甚么。

“孙公公?”上官海棠穿回了自己那身白袍,只是腰间黑带于大婚不吉,才换作一条钑花金带,上前行礼:“何劳大驾至此?”

孙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人,客套话自然不缺。“仪宾折煞,老奴是奉皇上和太后的口谕,迎昨日那授巾之礼回宫。”

上官海棠面色微变,想:皇上果真不放心。嘴上道:“郡主尚未起身,我进去拿。”

小奴抢口道:“仪宾正要出府去迎神侯,此事由奴婢办便是。”

上官海棠只好说:“那便劳烦小奴姊了。”一面心中暗叹:亏得我昨夜便已备妥,否则今日大难矣!

小奴捂着嘴笑,朝孙公公和上官海棠各行个欠身礼,一面拿袖子遮住红脸去了。

段天涯几人来到天下第一庄门前时,神侯的銮轿还没到,却恰见孙公公满面春风的手捧着个朱盘出去,上头还盖一块红绸。

叶相雨瞧得不明所以,好奇道:“这孙公公手里拿的甚么?这样喜庆。”

段天涯面色一窘,轻嗽了两声,忽又想起甚么来,偷眼看了看柳生飘絮。

她脸上并没有甚么神色,只是一味的冷淡,好似对此充耳不闻。

“大家既都到了,怎么却不进去?”

这声再熟悉不过的嗓音传来,才让柳生飘絮眉眼轻轻一颤。

看过去时,见一人立于庄子门前,便是新婚燕尔,也只着平素一身白衣,单薄淡然。

段天涯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,身当此时,竟不由自主的倒提了一口凉气。叶相雨偷眼看柳生飘絮的神色,却全不见喜怒哀乐,一汪如幽泉的眼眸,美得令人动魄心惊。

可叶相雨却从中分明瞧出极清极冷来。毕竟若说柳生飘絮完全不妒不恨不心疼,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信的。

一时间,竟鬼使神差想去握她的手。待真正握住的时候,叶相雨已听到自己说:“身子既是不舒服,那我送你回府歇息。”

推着轮椅缓缓自京城大道上走过时,叶相雨尚且有些惊魂未定。适才那话出口之后,恰是铁胆神侯銮轿至时,她便当着这皇族长辈、当着飘絮丈夫,当着上官海棠的面,将人带走了。

连她自己也不敢置信,不知从甚么时候开始,她变得这样无畏无惧?

“相雨……”

怔的回过神来,便循声看到柳生飘絮的脸,密密的长睫。她这下微垂了眼帘,便更衬得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的影子浓而好看。

京师市集喧嚣,人丛张袂成阴,叶相雨于数百人熙攘之中,却清楚听得这个女子轻轻说了一句——

“谢谢你。”

一时间她心头一松,宽慰道:“这没甚么。倒是上官兄,我这几日虽有不忿,但知他并非忘恩负义之人。不过在这朝堂之中,身为男儿,许多事……却又要他能怎么样呢?”

柳生飘絮闻言一凛,素手忽然攥紧了袖口。

“你怎么了?”叶相雨看她脸色忽变,又惨白得吓人,忙道:“便是为方才的事不好受,也犯不着伤自个儿身子。”

柳生飘絮愣了半晌,纤指这才松开,道:“没,没怎么。”她的嘴唇似乎更白了,耳边都是闹市之声,只觉得烦,便说:“这里太吵,你推我去京郊看看罢。”

天下第一庄里开了场丰盛的早宴。皇家设宴,除去酒肉鸡鱼,更有活鹅掌等稀有之物,足见其享乐至极。

云罗惯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,还向大伙絮絮叨叨:“跟你们说,这道肥鹅掌,那是将活鹅鹅掌投入沸油,然后丢入水池,任其跳跃,如是数次之后,鹅掌才肥厚甘甜……”

上官海棠眉头微微一皱,说了句:“奢靡之风。”

云罗给人罢了面子,自然不快,小脸一板,将象牙箸砸在桌上,道:“喂——”

“海棠,这便是你不懂了。”她还没发作,朱无视已微微笑着解了围。“总归是郡主成婚后的首宴,当然要水陆毕陈。”

上官海棠自不敢再多说。众人食过早饭,云罗便嚷着要去京郊的翠云洲头看白鹭,铁胆神侯自命上官海棠作陪,还不忘叮嘱:“莫要归来太迟,晚间尚需入宫,赴皇上与太后之宴。”

花开红树乱莺啼,草长平湖白鹭飞。

“喂,你今日是怎么啦?”云罗走在前头,又停下脚步来挤到那人身边。“大家都是江湖中人,倘若我有哪里让你恼气,大可明白言讲便是,你不用这么藏着掖着。”

“郡主言重了。”上官海棠今日难得没拿折扇,大抵是心神不宁,那柄随身的玉笛也落在府中,她白衣白袍,负手走过一座石桥,停在洲头的阑干外,说:“与你无干,那都是我自个儿的事。”

“话说回来,今晨怎没见到相雨?”云罗也跃上阑干坐着,她身量纤瘦,竹做的阑干只微微晃了晃,便也没再动了。

“哦——我知道啦,你和你的好‘兄弟’闹别扭了,是不是?”她叹了口气,道:“其实我便不懂,相雨有甚么好作气的,自打从紫山上回来,你们就一个比一个古怪,都变得和段大嫂一般,脸上冷板着皮面,嘴里说的话啊,那都是字字如针,又酸又哂。”

上官海棠想了想,说:“相雨……她是心里忿着一口不平气。”

“有何不平?”云罗倒是好奇。

“何处飞来双白鹭,如有意、慕娉婷。”上官海棠没有答话,只对着这处风景,见不远地白鹭临飞,吟了这么一句诗词。

云罗心念一动,接口道:“欲待曲终寻问取,人不见、数峰青。”她古怪的朝上官海棠打量过去,问:“分明好山好景在跟前,你心中想的,怎偏是这样的词?”

“只是感叹有时良辰美景,总在须臾之间。”上官海棠幽幽的道:“待想寻回旧往,却早已物是人非了。”

洲头湖平如镜,映着她的深眸。

云罗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的内心,一时又想起新婚之夜他说的话,如今看,倒是越思越清了。

“我知道了!”

像是察觉了甚么了不得的事,云罗神神秘秘的微眯着眼,道:“娘娘腔,你该不会是……”

她不禁盯着上官海棠的脸,凌厉又专注,像欲看穿人心般,面色郑重,一字一顿的说:“你喜欢相雨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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