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年荒芜

《潇湘夜雨》

第30章 苦中佯乐


段天涯回来了。他一人一马,抵达护龙山庄外时,已有一个人等在那里。这人穿着白衫,一手折扇,身姿好似迎风苍竹。


“海棠。”他脸含笑意,纵身而下,拍了拍白衣人的肩膀。“多日不见,诸事可好?”


“尚可。”上官海棠也笑,看过左右,奇道:“怎只有大哥你一人回来,不见一刀?”


段天涯道:“我在天山陪他待了七七四十九日,他的魔性才终于被千年寒冰水平息住,但赛神医说,他初初除魔,还不可踏足江湖中来,最好养在世外桃源的地方,避免血腥杀戮,如此一年半载,再回护龙山庄,便不大碍事。”


“世外桃源?大哥在京城待了多少年,也不喜四处游历,除了去过东瀛……”上官海棠说到这脸色忽地苍白,人也陡然一颤,问:“大哥难道把一刀留在蛇岛养伤?”


段天涯点头。“那岛上有你师父布下的奇门遁甲阵法,外人轻易闯不进去。”


上官海棠却颜色大变,长声唤了句——“来人!”


有小厮极快地低头走近,上官海棠便与他吩咐几句,那人面色郑重,颔首又风一阵地去了。


段天涯奇道:“海棠,你让人急匆匆去何处?”


上官海棠道:“我遣了一艘快船,让他们秘密上蛇岛看看。”


“去蛇岛做什么?”段天涯倒是更奇怪了。


“便在这几日内,等派去的人回来,我自会和大哥详说。”上官海棠皱着眉,道:“只盼……我不要猜中才是。”


天穹上乌云沉沉,其间却露出一丝阳光。这里雕栏玉砌,华丽辉煌,皇宫也不过如此。可这里并非皇宫,它的主人尽管极力奢华,用白玉为阶、金边绕梁,也不能让这里变成皇宫,就像他不能让自己的身体里流淌出天子的血。


“赛神医已经看过了,相雨浑身上下,并无半点经脉之伤,气息也还稳当,内劲平和,怎可能三焦经断?”


说话的人白衣一身,腰间的玉笛也是白的,轻问:“义父可有见过此种症状么?”


朱无视站在护龙山庄的大殿中,淡淡摇头。“生平未曾所见。你可去庄中寻一些古籍瞧瞧,或能有线索。”


他说完后,一双鹰眼凝起微光,问:“海棠,皇上在东巡遇刺,你可是……怀疑义父?”


上官海棠一怔,唇一动,却没说话。


朱无视就冷笑,“若非你手下的人出了事,只怕你自回京以来,都不会找义父说说话的。”


“东巡一事……”上官海棠低着眉毛,道:“虽说刺客没有捉到,可我等也保全了皇上的安平,这便才最重要,不是么?”


“嗯,你已学会和我绕弯子了。”朱无视道:“皇上认为那是本王设下的埋伏,君心难测,我也无话可说,但你是我的义女……”


“义父真当我是女儿么?”上官海棠反问。


朱无视眉头微微一皱,道:“为着当年的事,你已耿耿于怀多久了?何况那也非我逼你,是你自己选的,不是么?”


上官海棠最听不得他提当初,心中一激,道:“不止是当年。义父,海棠只想问你一句,若非为了素心姑娘,今日此时,做仪宾的人会否便不是我,而做皇帝的人,却是义父?”


“混账!”朱无视冷喝一声,道:“你怕不是喝了云罗的迷魂汤,连好歹也不认得了!”他大袖一挥,将案几上的茶盏摔得粉碎。


有人的脚步声进来,又轻又缓,小心翼翼停在不远处——


“你们在聊什么?”


素心一身白衣,疑惑地立在殿中,望着打碎的杯盏,哀道:“上好的峨眉雪芽,真是可惜。”


朱无视的冷脸这才冰消雪释了一点,轻声道:“素心,你怎么来了?”


素心道:“我来看看叶姑娘。”


房中点着安神香,帘帐薄纱外,是缭绕的烟气。


叶相雨就躺在这烟雾中,看着跟前的白衣女子。看着她,就只觉出一股淡淡的温柔,她的眼神凝向自己,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。


“我没什么大碍,还劳素心姑娘挂怀。”


素心摇了摇头。“这没什么,倒是你从东厂带回了表哥的遗身,我还未曾好生谢过。”


叶相雨道:“古前辈……本也是一代宗师,身为江湖后辈,该当敬重他。”


“你不认为他是杀人的魔头?”素心道:“太湖之畔死了一百零七个高手……人人都说是表哥杀的。”


“那不过是江湖中人的一面之词罢了。”叶相雨淡淡一笑,道:“我行走江湖这么久,见得可多,大有被吹嘘的君子,实则卑鄙无耻,反而人人说恶的乞丐、疯子,或许心地纯良。我想……当年古前辈既能得素心姑娘半掌舍命,他怎么样也不会是嗜杀之人。”


“所以我只好相信,他是走火入魔,才做出那些事……”素心幽幽叹了口气,道:“叶姑娘,你时常往江湖上走,我想拜托你替我找一个人。”


叶相雨问:“是谁?”


“我曾托请神侯找过,他却说,连护龙山庄天下第一的线报也查不到。”素心从袖口里掏出半张纸,递了过去。“这是那人的姓名八字。”


叶相雨低头看了看,道:“这名字看起来不算特别,我也没听说过武林中有这号人物。”


素心道:“当然,这人毕竟已失踪了近二十年。”


“原来如此。”叶相雨心想:天下第一庄和护龙山庄本是一家,我便不劳海棠出力了,待回去问一问娘,请叶家从前在江湖上的老朋友帮忙,或是云罗那边也能借些人手。


“素心姑娘可知这人的样貌?不妨作一张丹青,便更易找寻。”


素心脸色一变,连连摇头。“这丹青画不得。”


叶相雨奇道:“为什么?”


素心只颦颦翠眉,声音低低的道:“我料想这人不是他找不到,是打心里不肯为我找,再留丹青入了他的眼,恐怕更不妙……”她自言自语喃喃了几句,又说:“总之……总之便只有这八字。”


叶相雨心觉古怪,听她言下之意,似乎朱无视有意不愿她得知这人下落,于是问:“那素心姑娘的意思,是让我暗中打探?”


素心点了点头。“我自沉睡廿载醒来,便仅在这山庄里住,也不认识别的什么江湖人,只能拜托给你了。”


叶相雨道:“好,我定尽力而为。”


段府的别院里,好像从来都没什么客人。倒不是说段天涯交友寥寥,只因他的朋友兄弟,要么是性子孤僻,要么便是不能来,不想来。


上官海棠来的时候,这里就只有段天涯一个人。就像那天他自外而归,上官海棠去接了,飘絮就没有去。


“大哥,那日的事,果然如我所料。”上官海棠递给他一张小笺。


段天涯读罢,惊呼:“一刀不见了?岛上还有东瀛人的尸体?”


上官海棠道:“大哥,你知道此番皇上遇刺,是谁下的手?”


段天涯便问:“是谁?”


“我一直认为是义父。”


“这……这如何可能?”


上官海棠叹了口气。“我现下也不知道了。”


段天涯问:“难道你原先知道?”


“那日行刺的杀手,是柳生十兵卫。”


段天涯喉头一滚:“此事和飘絮……”


“没,她不知情。”上官海棠打断了他的猜测,只道:“还望大哥不要对她说起,也不要待她有何偏见。”


“若你这样说,我自当如此。”段天涯皱着眉头,道:“行刺皇上的是柳生家,你觉得义父会牵扯其中么?”


上官海棠道:“柳生家世代习武,按理说,朝堂与之殊途,他们既参与进来,定有幕后之人操纵,且此人是有心皇权之争的。”


段天涯心中一沉,“真是义父?”


上官海棠却摇头。“可眼下我又想不通了。皇上遇刺后,我一直以为柳生但马守和义父是一伙的,可如今一刀不见了,事态便又更复杂起来。”


段天涯道:“我也这么样想。一刀本就是义父的手下,就算如今右手已失,但他浑身内功仍在,待重习独臂刀法,也绝不会是个废人。若真是柳生家劫走一刀,岂非正与义父作对?”


上官海棠道:“为今之计,便是早日寻到一刀,方可真相大白。”


别过段天涯,跨出段府的大门时,正有一人轻步而至,来人走得不快,却让她嚯地顿住了脚跟,那人也一怔,停在门扉边。


默然相对。


过了半晌,还是来者轻轻侧过身,待从她身边过去,却听到上官海棠的声音也擦过耳畔——


“一刀在蛇岛上不见了。”


那人绿裙曳地,先踏进府门里,站到五步开外,才说:“这件事,你认为我该知道?”


上官海棠盯着她,看了一阵,道:“岛上有东瀛武士的尸体,我想你大哥他恐怕对岛上的五行八卦记得不甚熟悉,光凭他去寻你的那一次记忆……若是你曾告诉过他奇门遁甲之术,他手下的人也不会死于非命了。”


柳生飘絮淡淡道:“那他的运气还算不错。”


上官海棠幽幽道:“你原本还能借此机会将功折罪的。”


“将功折罪?”柳生飘絮眉头一挑,“把蛇岛的机关告诉大哥……你认为我会那样做么?”


上官海棠就反问她:“你做了么?”


柳生飘絮不答,只瞪了她一眼,眸色冷冷冰冰,转身便走。


“飘絮。”


上官海棠就在后头唤住她,语气已温柔得多。“多谢你此番救相雨回来。”


柳生飘絮转过头来,冷然道:“我救她,也不是为了你。”


上官海棠仿佛已料到她会这样说,笑了笑,道:“那我作为朋友,替她多谢你的救命之恩。”


柳生飘絮淡淡道:“不必。”


上官海棠这才看到她手里提着竹篮,目光怔怔的,说:“许久不曾吃过你做的饭菜了。”


那竹篮里有几根山药,用网兜着一条活鱼,还有一小把芹菜。上官海棠就盯着看,像要把瞳子也放进那篮中。


柳生飘絮看到她的眼神,唇动了动,道:“是天涯喜欢的,淮山云梦芹。”


上官海棠却把眸光移向那尾还不时挣扎一下的鱼,问:“这鱼怎么吃?”


柳生飘絮道:“煮白鱼汤。”


上官海棠的脸色有些难看,勉强笑道:“没有花椒和大料?会不会太清淡了?”


“天涯不吃花椒。”柳生飘絮看向她,一字一句说:“你不吃芹。”


上官海棠闻言愕然,忽想起早以前,她在海船上为自己烤的黑鱼,鼻子里一阵刺激,低头道:“嗯,都不一样了……”


柳生飘絮却笑了笑,还问:“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饭?”


那笑里没有讽刺,上官海棠却还是承受不了。


“不了罢,我来得突然,大哥不及跟你说今晚有客,看菜也不够的。”


柳生飘絮就提着菜站在门边,衣袂被风吹得轻扬,看着她脚步匆匆,落荒而逃。


这晚的饭菜也只有两个人吃。


“今日这烤鱼烧得很香,原来菜不一定都要吃清淡的才可口。”段天涯添了两碗饭,把一碗少的递过去。


“我看家里还有一些菇,便拿来做了。”柳生飘絮望着菜肴,轻轻道:“只可惜没有花椒……”


段天涯笑了笑,说:“无妨,已经很好吃了。”


柳生飘絮却问:“从前姊姊是不是也很会做菜?”


段天涯闻言一凛。“你姊姊她原本不擅长的……”


他说到这笑了笑,道:“我还记得她刚学做中原菜时,总把小林正家厨下熏得到处是烟。”


“原来姊姊是为了你才学的厨艺。”柳生飘絮道:“她当年教我的时候曾说,做菜给心里喜欢的人,看他吃得欢忭,便是女子至幸之事。”


段天涯闻言,心中被勾起无数往事,怔怔道:“于我而言,能吃心中人亲手做的饭菜,那才是至幸至福。”


柳生飘絮也轻叹一声,道:“是啊,今日菜做得再香,也终究不是昨日那道了。即便我的厨艺是姊姊所教,可情怀相异,再怎么做,也只是她的影子。”


段天涯脸色一变。“飘絮,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”


柳生飘絮却好像一点儿也不介怀,还笑着给他夹了一块鱼肉,道:“吃饭罢。”


碗里的鱼肉外酥里嫩,金黄里包着雪白,沾上点点酱汁,段天涯夹起来放进嘴里,只觉入口浓香四溢,肉质烤得刚好,将化未化,缱绻在唇舌间,好似缠绕出无数相思,竟鲜中带苦。


分明该是这样好吃的烤鱼,又怎么会有苦味?


段天涯愣着,抬眼看到柳生飘絮低头小口吃菜的样子,心便似处洪炉之烧,饱受烈焰。


飘絮的一颦一笑,都那么像雪姬。可她是雪姬的影子么?那他自己,又是谁的影子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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