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年荒芜

《潇湘夜雨》

第31章 天外纸鸢


护龙山庄有上万卷宗,其中天文地理,川志人情,食饮医药,武功兵器,无所不涉。偌大的藏书殿中,眼下只有数盏明灯,一个人。


夜阑人静,上官海棠的两眼却被昏黄烛火熏得更亮。这世上大多数人熬夜的时候,眼睛就会变得朦朦胧胧,有的甚至会布满了血丝,可她显然不是这大多数。


因为她从小就懂得,越是你很疲惫时,就越要比平时更精神百倍,否则只要稍一打盹儿,这条命也许便没有了。


这个残酷的道理,在她还藏在腐臭的死人堆里扮尸体,大气也不敢出时就懂得。死人堆里也有她的父母,那是在她被朱无视收养之前的事了。如今细细想来,做了铁胆神侯的义女之后,是否她就不必再那么样如履薄冰呢?


“歇会子罢。”


有个人在说话,声音传自不远处,可在空空荡荡的殿中,听却似由来海角天涯。


云罗穿着浅蓝披风,上头有白银绣云纹,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。烛已将残,烛光却还是很明亮,她就盈盈俏立在跟前,好像一朵夜娇兰。


“相雨身上的怪病,你已如此找了许多天,大抵也并非那么容易的事。”她笑了笑,劝道:“倒不如早些回家,明日你不是还要出去?”


上官海棠缓过神,见到却是她,倒竟放松下来,嗯了一声,道:“一刀有下落了,我和大哥他们打算同去找人。”


“就你们几个?”云罗敏感地察觉到不寻常,便问:“你没将此事告知神侯?”


若是护龙山庄出手,怎会不派几队精锐?上官海棠此举,分明就是不想惊动朱无视。


上官海棠沉吟不答,过了一阵,才道:“云罗,你觉得我待义父,如今怎样?”


云罗淡淡一笑,说:“不论怎样,你始终都是护龙山庄的人,不是么?”


这句话上官海棠又没有作答,只放下书卷,伸手拍了拍自己身边,云罗只看着她,也不动。


上官海棠就笑了,道:“那么你难道想在这里站一夜?”


云罗叹息,轻轻道:“你果然是不会听我的话,我劝你回家,你却还是要在这里看一夜。”


上官海棠垂下眼眉,轻声道:“但你却不必陪我一起点灯熬油的,我让人护送你回去。”


云罗摇摇头,说:“我只想喝一杯。”她说着,忽然向上官海棠招了招手,道:“但又觉得一个人喝酒真无聊,你陪我喝一杯好不好?”


上官海棠凝着她,这一次终没有再相拒,道:“好,我陪你喝。”


这么晚了,寻常人家已难在夜市买到好酒。可今夜饮酒的这两个人,绝非寻常。护龙山庄里有酒窖,酿的酒也绝不会差。


云罗坐在旁边,只是微微笑着,拿过酒壶斟上一杯,立刻就一饮而尽,喝了一杯又一杯。她长得很美,酒气将那粉颊一醺,便就更美了。


酒苦而辣,上官海棠只喝了一口,就不禁皱起了眉。


“酒并非什么好东西,我知道你喝不惯的,但无论酒有多坏,有的时候你想醉,有总比没有酒好。”云罗又端起一杯来,向她敬酒——


“喝了罢。”


天下第一庄的庄主虽然时常与江湖中人打交道,不过这位白衣翩翩的公子却不善饮酒,因为上官海棠觉得,喝酒不是醉解千愁,一个人只有痛苦的时候才会去喝酒。


于是眼下她凝视着,轻轻拿起了云罗手里又空了的酒盏,道:“你不该喝这么快。”她的声音虽温柔,却带着种命令的方式。


云罗有一双大而灵活的眼睛,望着她,道:“我以为你我都是身不由己之人,或许当真要多几分心心相惜。”


“我当然懂,只是跟你有些不同。”上官海棠手里握着酒杯,好像还能摸到边沿那道淡淡红色的唇印。她说,“灌醉自己也许真可以一时忘却让你痛苦的事,但始终伤身。”


云罗忽然笑了,吃吃地笑,道:“你不也当我是一枚皇室争斗的棋子,又在乎什么伤不伤身?”她说完,又去拿上官海棠的酒杯,把里头只喝过一口的酒全数灌进咽喉。


上官海棠就这样看着她,脸色苍白,眸子漆黑,忽然长长叹了口气,苦笑道:“谁又不是一颗棋呢?郡主你好歹还可上醉一场,有些人却连觉也睡不着,更莫说喝醉了。”


云罗怔了怔,终于慢慢地放下酒杯来,道:“你知道我时常在宫中玩闹,就很羡慕小奴帮我放飞的那些纸鸢,天大地大,它们就算只能飞走不远,但也至少翱翔过。”


上官海棠心中一酸,道:“有朝一日,我会让你飞出这里,不是纸鸢,是真正的飞鸟。”她凝视着她大大的眼睛,一字一顿道:“天大地大,翱翔万里。”


云罗的眼睛里更亮了。就在这一瞬间,她忽然牵起上官海棠的手,和她十指相扣,人也挤在她怀里,靠着她的肩膀。


上官海棠身子一滞,终究没有避开,或许在这一刻里,她们只是两个互相可怜的人,无爱无怨,心中所思,只有外头的碧天流云。


不知过了多久,烛火中,上官海棠低头看去,就见到云罗嫣然一笑,轻轻道:“仪宾,我的仪宾……便是这世上最好的……”


她脸上露出一种安心的神色,竟已渐渐睡着。她睡着的时候也很美,长长的睫毛盖在眼帘上,面颊上露出双深深的笑涡。


现在,大殿里只剩下上官海棠一个人醒着,她望着那些已将燃尽的红烛,心里虽然也觉得很欣慰,却又有种曲终人散的寂寞。


她这夜居然睡着了。


被手下唤起身时,上官海棠发现自己还睡在护龙山庄的卷宗室里,云罗却已不在。


“郡主娘娘一早便回去了,叮嘱属下们不得吵庄主。”


听到这个消息,上官海棠倒是吃了一惊,比她昨夜居然入睡这件事还要吃惊。不过很快她又恍然过来——


有心事的人,不管喝多少酒,始终会早醒的。


她匆匆起身,向手下吩咐道:“备一些醒酒茶和郡主喜欢的糕饼,送到天下第一庄去。”


手下领了命,正待离去,又被她唤住——


“再与郡主说一声,我今天做完事,晚上回去的时辰,应该赶得上夜宵。”


雾色浓浓,山林中静谧而诡异。


据线报探得,归海一刀就被囚在这片山林的中央,不过幕后人的身份却尤未知。此处四面环高树,居中有个小湖泊。上官海棠一行四人,分从四个角方入林找人,相约于湖泊会合。


叶相雨黑衣黑剑,走路的步子极轻。她的身子好多了,也许她根本便没得什么事,当天那一场怪诞,难道真是噩梦?


林子里寂寂如空,偶尔传来一声鸦啼,好像那日里房芷君在耳旁尖戾的笑,让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。


在这一颤中,她就听见林深处衣袂带风之声。下一刻,声声脆响传来,听得是刀兵之音。


叶相雨提气疾奔,手中捏得剑柄很紧。她走来时不快,是为了仔细察看周围的动静,眼下这打斗声来自中央,莫非有同伴比她早至湖泊,却遇上了敌人?


黑色的衣摆一个纵跃,掠出青色的树叶间——


叶相雨就看到了湖泊,静而蓝,衬着旁边的小屋也更幽密。


段天涯正躺在小屋的一旁,手里的剑撑在地上,另外还有两个人在厮斗,声声不停的刀兵之音就是自他们传出。


那是两把刀,一把稍宽,气势也很磅礴,犹如青龙横空出世。另一把却是薄刀,细而快,刀光如电,似骤雨打微尘。


若非亲眼所见,叶相雨直不敢相信归海一刀的左手刀法居然也如此厉害,直可以一敌数。但眼下这里没有敌人,他凌厉的刀,又在砍谁?


光阳剑出鞘了,叶相雨没有丝毫犹豫,黑色的剑,碰上归海一刀的刀,叮的一声,震得周围林叶如风吹般颤动。


“一刀,你疯了?”叶相雨半途截住他,又分神看了看身后,问:“你怎么样?”


柳生飘絮着一身浅绿衣裙,呼吸轻喘,道:“他好像又走火入魔,谁也不认得。”


她极少会这么狼狈地说话,在对敌之时。叶相雨的印象中,她总能在交手里处于上风。可眼下柳生飘絮却在喘气,一个武林高手,若是不能平息自己的气息,那便只有两种情形。


要么她已受内伤,要么她就在将要落败的边缘,危险得很了。


段天涯此时便是第一种,他浑没想到自己的兄弟会忽然出手,还是如此重的杀手。阿鼻道三刀的刀气伤及他脏腑,致他通身疼痛、真气大乱,即便拿着剑,也难再使出破敌之招。


不过他还是密切注视着战局,恰当地提醒喊道:“相雨,留神!”


叶相雨忙收心神,眸光刚回到正前,便见归海一刀的刀锋势如破竹,直劈而来!


她心跟着一提,慌着侧身闪避,且听次啦一声,那刀气还是割破了她肩膀上的衣服,索性未伤及血肉,只留下淡淡一道红痕。


分明这只是一处很轻的伤,皮破了一点,血也只留了一点,可不知怎么,叶相雨却觉得痛极了,有一股针刺般的疼一直钻进她心里。


归海一刀却仿佛嗜血成狂,他见到叶相雨的血,两眼都通红了,手中的刀便挥得更快、更恶狠狠。


交手的每一下,他都仿佛更尽兴,叶相雨全然寻不到反击的时机,只能一味抵挡,她从不知走火入魔的归海一刀会这么厉害,难怪连柳生飘絮也斗他不过。


再战五十八招,归海一刀忽然退远了去,将刀锋往空中划一个弧,叶相雨方得喘一口气,便听柳生飘絮冷喝——


“当心,是霸刀!”


几乎是在她话音方落时,归海一刀的刀光已至,叶相雨根本不及躲闪,唯有提起浑身真气,挺剑去挡,刀剑相碰,她登时真气一阻,虎口一麻,长剑几欲脱手!


幸而她灵机转动,借着剑离之际,顺势挽一个极快的剑花,把长剑越过刀锋,手握着剑柄,反向自己猛拉,同时侧身一躲。


这么一来,归海一刀的刀势本就冲着叶相雨而来,眼下双力齐出,倒害得他刀也将离手。


这本是极为聪明的一招,哪知归海一刀就算疯魔,也居然不失智计,当下索性将刀一甩,连着叶相雨的长剑一并飞出,同时他一只空手猛抓,扼住了叶相雨的咽喉,口中大喊大叫道:“我杀了你,我杀了你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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