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年荒芜

《潇湘夜雨》

第54章 求生求死


“房姑娘,你又来看我的笑话么?”叶相雨抬头望向井口,对上头人的热讽也报以冷嘲。


房芷君的声音就变冷下来,听上去恼火得很,说:“你这个人,真的很不识好歹!”


叶相雨身处逆境之中,本就心神不宁,无暇与她争辩,又想自己和柳生飘絮晕倒被擒,便是中了她的暗算,当下说:“将我二人迫害至此的,难道不是你们师徒?我还该对你温和有礼,才算是知晓好歹吗?”


“你……”房芷君气结,想来也是无法反驳,顿了顿,道:“才第三日,你的毒就已发作过一次,还算是走运,她没有死。但下一次呢?你又敢保证自己一定伤不了她吗?”


叶相雨闻言一凛,被她此言戳中了心事,望着怀里柳生飘絮玉颈上的青痕,咬牙道:“若是如此……下次毒发之前……我会抢壁自尽!”


“那么痴情,连我也不禁要替你流泪了。”房芷君却像变了张脸,又嘻嘻一笑,远远地把手臂挥了挥,叫道:“接着!”


影影绰绰中,似乎见她把一件物甚抛将了下来,这井里无灯,月影也只照进些微,黑暗之中,叶相雨身无内力,只得凭习武之灵敏伸手一抓,把那东西攥在掌心,这听声辩位,不偏不倚,连房芷君也忍不住赞道:“好身法!”


“这是什么?”叶相雨努力辨认,似乎见那是一个比巴掌大些的瓶子,应当是白色或浅色,摸起来也不知是瓷是玉。


房芷君笑着,悠哉游哉地说:“你把里头的东西喂两粒与她吃下,半个时辰以内,活人也死,便不必受你发狂的折磨了。”


“你竟要我下毒害死她?”叶相雨皱眉大声道:“得亏你想得出!”


“谁要毒杀她了?”房芷君却板起脸皮,很是正色的道:“我是要你的心上人假死。”


叶相雨心头一跳——“假死?”


房芷君沉下声道:“这可是姑奶奶我精心炼制的妙药,平日里拿来捉弄那些胆小鬼的,今日我心情尚可,大慈大悲,借你一用,你倒好,不感激我也罢,却还来含血喷人,哼!”


叶相雨方知自己错怪了她,又想起柳生飘絮曾说这房芷君好一副女儿心思,让自己下回见她时,待人家别那般差。仔细想来,这女魔头看似杀人不眨眼,但几番打交道下来,虽有暗箭,确到底不曾狠手相害,多也是受了她师门之命,加之眼下走投无路,唯有听她一言。于是,话语终是放软了些:“是……是我不识好人心,你快说,这药怎么用?”


房芷君真也是个率性的,脾气来得疾去的也快,说是古怪也不为过,当下听了叶相雨的软话,兀自哼哼几句,终道:“她吃了我的药,浑浑噩噩,似困倦而睡,一刻钟内呼吸渐停,半个时辰后脉息全无,浑身肌肤冰冷,关节僵硬,形如死尸,料是我师父见了,也难以辨认真假。”


她说到后来,直是眉飞色舞,好像极是得意自己炼制的妙药。


“到时候你把她雪白的玉颈上掐些红紫痕迹出来,我便说,你狂性发作时,失手将她给扼死了。师姊这几日着了师祖的令,出庄办事去了,讨厌鬼不在,反正师父让我来看着你们,我说什么,她想必也就信的。”


叶相雨静心听着,觉得倒也不失为一个法子,又问:“那她要如何才醒过来?”


房芷君也不管她瞧不瞧得见,美目睁圆,狠狠瞪了她一眼,说:“你急什么,待药劲过了,她自然便醒转,好歹也是柳生家的二小姐,死是死了,总不好草草下葬,棺杶还是要备副好的。到时我将你的美人儿放在棺材里,运出庄子去,岂不就成了?”


叶相雨点了点头。“那……你能给她恢复内力的解药吗?”


房芷君气得在上头叉起了腰。“姓叶的,你别得寸进尺。再说了,那日弩箭上的毒是师祖涂的,你让我去她老人家那里找解药,岂非是想要我的命?”


叶相雨心想不错,这已是极不容易了,便道:“好罢,这是我欠你的恩情,叶相雨往后若还有幸存活人世,房姑娘,你要我如何,只管吩咐一句,凡我力所能及,必在所不辞!”


房芷君愕然一怔,听她的言语,竟没因觉有趣而欢喜,反倒幽幽叹了口气:“不,不是。”


叶相雨便问:“怎么?”


房芷君的声音愈发矮了下去,却是一字一句传来:“两人只能活一个,这规矩是不会变的。”


叶相雨也一怔,“为什么?”


“你若不杀她,蛊毒难成,师祖一定会将你弃之如芥……先前师祖本就打算杀你的……”房芷君叹道:“我只不过是顺势帮了你一个忙,把她偷带出去,免得再受牵连。”


——这到底是种甚么蛊?非要手刃亲朋爱侣才能成?


叶相雨听得不寒而栗,颤声道:“这毒真歹!你们……又为何非拿我来尝试不可?”


听她忿忿然,房芷君不禁又叹了口气,说:“我只知,多年来我和师姊四处寻人养蛊,你是最好的一个……至于为何养就蛊虫,恐怕只有师祖和师父知晓。”


“也就是说,要么我在此发狂将她杀了,要么我就会被你那疯狂的师祖杀死。”叶相雨看着柳生飘絮的脸,心里念头转动,忽然,一字一顿道:“好,我和你成交!”


“成交?”房芷君有些吃惊。


叶相雨却点了点头,道:“你替我救她走,我欠你一件事,你师祖也不定就杀死了我,若是有幸……方才许诺,仍然作得数。”


房芷君先是愕然一怔,随即又开怀得抃掌大笑:“好,你这种人,虽死不僵,不定哪天又活转了,最是有趣。若你不死,将来我定要想个好玩的主意,令你去做,你可不能推诿!”


“放心罢,我言出如山,只需不违恩义之道便是。”叶相雨沉吟片刻,道:“只是……我还有一点不明。”


“你问。”


“柳生但马守是替你师祖做事的,但到头来,你们却要杀他唯一的女儿,难道就没有想过如何跟柳生家交代吗?”


“柳生家听命于德川将军,师祖可是德川幕府里的大人物,柳生但马守他敢说甚么?”房芷君道:“况且我们也并不打算让柳生家的人得知真相。”


叶相雨心头一跳。“你们会怎么说?把这件事归为一场意外?”


“还不清楚。不过如果是我……我会说,是你这个蛊毒加身之人狂性发作,青霜傀儡入魔,故以柳生小姐惨遭毒手。”


“还真是不择手段。”叶相雨冷哼一声,似笑非笑地道:“那你又为何要帮我呢?”


听着她的吟吟冷笑,房芷君这次却没有大声咒骂,只默了一阵,上头才飘下一句话来:“说实话,我也不知道。”


她好似轻轻叹了一声,趴伏在井口边,一手支颐,幽幽地道:“我只是看你方才拼尽全力,宁肯碰得头破血流也要将自己撞醒,不舍得伤她至死,忽然间,心里有些难受。”


“难受?”


房芷君舒了口气,又豁然一笑:“可是我眼下帮你解决了烦难,心里也就奇也哉地舒坦了,便说明我没有做错,才管它为什么呢。”


“凡事不喜欢想太多,倒也是一种福气。”叶相雨抬头向上,嘴角也微微咧开一丝微笑,说:“房姑娘,其实我觉得你和你师祖她们不一样。”


“是么?讨人厌的青禾也这样说过。”房芷君道:“其实我并不懂,究竟有哪里不同。江湖上的人都怕我们,因为我们杀人如麻,你也说了,我们不择手段,毫无仁义可言。师祖吩咐的事,我领命去做了,倒也不觉有甚不忍之心,想来,我该是和师门里的人一样才对。”


叶相雨道:“至少我觉得,你和你师姊并非同一种人。记得头一次碰上她时,她很不屑你窃夺我身上的金漠经,看似正气凛然,可在杀人害命的事上,又偏生下得去毒手,真是古怪……你也古怪,却和她不一样。”


“师姊她啊,只爱在比武过招上较劲,从前她去天下第一庄挑战,输了金漠经,可便是再想赢回来,也要堂堂正正。被你一说,还真挺古怪的……”房芷君笑了笑,问:“可你倒是说说,我又怎么怪了?”


“提及修罗仙子,江湖上无不畏惧,可我却觉得,你虽总是手辣歹毒,不定便是心狠之人。如你也说,助我之后,你心中豁然开朗,可面皮上还是要摆出副恶狠狠的模样,这岂不是怪么?”


叶相雨说着,还忍不住笑了两声,以为她又要发作气恼,再破口大骂,可笑声已止,仍不听上头传来人声,她心下奇怪,唤道:“房姑娘?”


且听那井口边夜风呼呼,抬头不见人影,叶相雨心中一紧,又唤:“房芷君?”


忽然一阵长草沙沙之音,像有人从井口边踏草而过,又有丽音渺渺,听来几分悠远——


“和你的心上人多待一会儿罢,我走了!”


房芷君的声音越飘越远,终于消殆。


怪人。


叶相雨闻她的话,怔了一怔,像是在琢磨里头的深意。这时候,怀里躺着的人忽动了动,口中闷哼,似乎将醒。


此时此刻,若不尽快喂她服药,一旦人醒转来,叶相雨不擅扯谎,要哄她吃药,以柳生飘絮之智,总瞒不过的,如知真相,她决意不肯服药,岂非糟糕?


叶相雨胳膊用劲,想把人扶坐起来,猛地里,却脸色大变——心口处仿若被剧毒的蝎子蛰了一下,全身都已随着血脉收缩,疼得她整个人都蜷起来。


这青霜傀儡……当真可恨!


可她还是拼命搂住柳生飘絮的身子,不让她滑进冰冷的泥水里,一想到可能就此与她生死不见,叶相雨颤抖之下,眼睛里就忽然涌出一滴泪珠,却并不是怕死。


死并不可怕,人死灯灭,只是尘世间还会遗下许多事,春花秋月未了,到底很不甘心。


或许是方才发作的遗症,她心口疼过一阵后,竟慢慢平复下来。


“原本我还想着,能与你在这井中多待几日,虽是落魄,却不舍离……不过眼下看来,是天不容许……”


叶相雨手上沾着些干了的泥污和血渍。她先用自己中衣蹭了蹭手,又抹了把脸,幸亏额头上的血似乎没再流,才定了定心神,一手捏住柳生飘絮下颌,迫她檀口微启,将瓶子塞在她嘴边,把药倒进去。


瓶里那药丸抖将出来,一颗只得石榴粒般大小,叶相雨生怕喂多,还睁大眼睛在暗里仔细辨认,却见拢共不多不少,正正装着两粒,看来房芷君当真爱惜她的妙药,多一颗也不舍得给。


井水有泥,叶相雨迟疑一番,还是低头封住她的嘴唇,以口舌相濡,将药丸融化。她从未想过,有一天会是以这样的方式与她亲近。


她的嘴唇很凉,比雨夜那时的身子更冰冷,叶相雨不禁抱紧了她,即使身处幽井之中,也想不遗余力地把暖意给她,哪怕只有丝毫。


柳生飘絮的神智本就晕迷,那药化开时一股清凉,微微还有些甜,她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疲倦,只想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。


喂完药,叶相雨直起身凝望着她,眼底盈盈,竟有些动情。


她深吸口气,叹息道:“这样也好。反正我八成也快死了,临死前……还能和你在一处……”


下一刻,叶相雨捧起她的手,用自己的衣料去擦那些泥污,一点点,慢慢擦干净。


柳生飘絮的手摸起来很冰凉,叶相雨尽力把这双手恢复成莹白如玉的样子,才把自己带了泥污的手捏在她左皓腕上,紧紧地握住。


从来没有一刻,她觉得自己和这个人如此接近。


井底暗黑之中,她朝她微微一笑。


“我奢想你能记得,醒来以后……便通通忘记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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