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年荒芜

《潇湘夜雨》

第53章 井中三吴


幽深的山庄中,两个人在一口井里“坐井观天”,算不算也是一种纵情恣意?


又是日头落尽的时候,这口井里黑得很快,四下也很静,似乎还能听得到那天青禾边说边笑,慢慢走远的脚步声——那般窃喜。


“我不会相信她说的鬼话。”叶相雨光是想一想,就被气的不轻,脸庞微红,忿忿地道:“在你面前,我能控制得住。”


柳生飘絮坐在井壁边,这里地势稍高,便可让身上少浸一些井底的泥水。她静静抬头望了望石井口,忽而叹了一声,说:“今夜没有星光,是个阴天夜啊。”


叶相雨闻言一怔,被青禾惹恼的心也慢慢沉静下来,变得柔软。她坐在柳生飘絮旁,说:“她们是冲我身上那毒而来,却不想牵累了你。”


柳生飘絮摇了摇头。“和你一起被抓也未尝不好,这些人残忍非常,绝不会留活口。我才是想说,虽身不由己要替她们做事,却始终探不出其究竟,想为你寻解毒之法,亦未做成。”


叶相雨见她氐惆,便岔开话茬道:“我不是同你讲过,房芷君说这是一种武功。那日她们又带我去刺针,扎我的经脉,逼得我吐了好些血,但却好像仍是没有成,那个奇怪的白发女人还很是生气,你没听见她当时愤怒的语声,真是好够我笑了……”


她边说竟当真边笑了起来,眼眉弯弯的,不知像不像今晚的朦朦的薄月。


柳生飘絮就望着她,轻轻叹息道:“你这个人呀……”语气里又是羡慕,又是敬佩。


因为她知道,身当其境还能如此乐观积极的人,这世上并不是很多。她也坚信这么样的人一定能笑到最后,不管是笑着活,还是笑着死。这种像阳光般的性子,温暖如春,也正是她永远无法成为的。


“其实咱们被捉来这鬼地方,我也担心能不能平安脱身。”叶相雨靠着她,摸了摸自己的肚子,好像是饿了,不过却不想让人担心,于是又摸了摸鼻尖,笑着道:“不过我想,外面的他们一定可以找到这里!”


毕竟两个大活人平白无故消失了,想必此时的京城里,早已经乱作一团罢。


可是要脱身出去,又谈何容易?


分明此间的每一个角落她们都翻看过,连井水的源头也找到了。但那是处还不足以放入两指的眼,左右也无工具兵刃,两个没了内力的人徒手去挖,到底徒劳无功,反而折损了气力。况且,谁也不知道挖开之后究竟是生路还是死局。兴许这泉眼后头另有天地,也许便只有滚滚的泥水,将她们淹没。


柳生飘絮沉吟着想了一会儿,轻声问:“今日已是第三天了……依那道姑青禾的意思,是你不出七日,青霜傀儡便要发作了?”


叶相雨的脸色微微一变,也低声问:“你见过我毒发的样子,是不是当真很可怕?”


柳生飘絮唇瓣一动,正要说话,忽然身子一抖,拉住叶相雨的衣袖,整张脸已然惨白。


叶相雨啊的一声,反应过来,忙将她的一条腿抬起,说:“伤口又疼了吗?”


柳生飘絮那被刺伤的小腿上,原本箭矢一直不曾拔出,又被井里的泥水浸泡,早先有些溃脓的迹象,得亏第二日夜里时,这井水退潮般矮下去一截,便只浸没到人的脚踝。


叶相雨便咬咬牙,帮她把箭头拔了出来,然后扯破自己的中衣,用力替她勒住腿肚子,让血少流一些,伤口本来已好多了的。


可眼下看去,那处血洞竟又开始渗血,叶相雨惶恐不已,连声叫:“可恶!没有金疮药,你的伤还是血流难止……”


先前裹着的中衣布料已不能用了,叶相雨又忙着去撕自己身上的衣襟,颤声道:“我还有衣裳,不怕,快换上干净的……”


柳生飘絮疼得冷汗直下,待叶相雨换好裹伤的布,她才虚弱地舒了口气,道:“我还好,那箭头久久不拔,我这条腿也残废定了,眼下不过是流些血而已……你做得很对,别自责。”


叶相雨苦着脸想了想,便又把她那条腿扛起在肩上,说:“我本就该一直这样扛着,你的伤口就少出些血了,可都怨我。”


柳生飘絮就微微一笑,有气无力地道:“这鬼地方没有吃的,我们两个人应当互相依靠着,尽量多保存些力气,想一想脱身之法。你如此扛着我的腿,一时也罢,却怎能不休息?”


“我从小便力气大,用不完,无妨的。”叶相雨说着,又皱起了眉,叹道:“只是,再逃不出去,难道我们真要喝这井里的泥水吗?”


柳生飘絮就望着她发苦的脸,说:“不吃不喝三天三夜,你还有心思嫌弃这泥水,看来体力当真还不错。”


叶相雨闻言一愣,随即心头一松,哈的一声,笑了出来:“原来你宽慰起人来,也半点不比我差嘛。”


柳生飘絮嘴角勾起,道:“到底也是你教我的,人即使在逆世中,也不能失去豁达之心。”她甚至轻松地倚在石壁上,仿佛并非身处井底之牢,而是靠在一片山花烂漫的原野上,然后微微阖了眸子,口中念念有词:“年来转觉此生浮,又作三吴浪漫游……”


她的眼眉好似春山,黛色迢迢,叶相雨看着,一时便也忘却了危难,慨然道:“东坡居士这诗词作得很好,咱们眼下就好比在三吴的山水中,踏花飞马……”


身当险境,浑身上下也是狼狈落拓的,可叶相雨此时此刻,居然并不急着出这孤井。到底是四目相对,呼吸相投,柳生飘絮的长睫从垂敛到微张,便把叶相雨的心也跟着勾起。


她甚至想轻轻伸出手掌,在这张近如咫尺的面上轻轻抚摸一下……


正是心猿意马之际,又听那动听的嗓音笑言道:“好啊,既是你这样喜欢……倒不如留在这里,再也别出去了……”轻轻的语声,就好像是这朱唇正附在叶相雨耳边呢喃一般。


叶相雨神思飘忽,眼光不由自主便凝到了她的嘴唇上……心里只想:若是就此光阴停住,那我再也不出这井,又有何难?


她思量恍惚,手搭在肩头那条腿上,又摸到带着血温的布料,才如梦初醒,大声道:“啊,已然太晚了!我想……我想你该安睡了……”


柳生飘絮看着她有些失措的神情,奇道:“今日不怕冷、不挤过来偎着我睡了?”


阴冷潮湿的井底,两人依偎取暖,当然是一种留存体力的好法子。


但叶相雨却连连摇头,说:“不,不了,我现下挺……挺暖和的。”


柳生飘絮眉梢颤动,微微一笑,轻描淡写般,只说了一句话:“我想也是。”


虽在伤病之中,她笑得仍是那么美丽。那道目光流转,也不知是不是看破不说破。


叶相雨一颗心不禁砰砰乱跳,想问她一句:“那你冷不冷?”却见她已悠悠阖上了眸子,状似要睡,长长的睫毛如同两片翎羽掩下。


叶相雨这才敢松了一口气,却不知是不是因着适才的心猿意马,眼下竟发觉自己扛着她的一条腿,这个姿势怎么看都有些暧昧。


一时间,耳根子又爬上微红,叶相雨忿然地甩甩脑袋,在心里暗骂自己:呸呸!收起你那羞人的心思,快快睡罢!


她又怕夜里涨潮,不敢将柳生飘絮的腿放下地,便当真这样扛在肩上,如此一来,她的人也就不好再靠着井壁睡,只有坐直了身,在睡去前告诫自己,千万不要乱动。


被她如此呵护着的人,这夜应当睡得很好。


可柳生飘絮睡得迷糊间,却忽然觉得呼吸不过,睁开眼睛,便望到正掐着自己脖颈的人。


这个人满面铁青,眼中神采陌生,浑身戾气跪在地上,一只手狠狠地扼住自己的脖颈!


“相……相雨……”


柳生飘絮艰涩地唤了一句,可叶相雨两眼发红,里头像是要滴出血来,根本不识得她。


情急之下,柳生飘絮伸手摸到她还放在自己腿上的一只手,和自己的手一样冰冰凉凉,索性狠下心,拉着她的手,用劲往自己小腿肚上一捏——


剧痛!


伤口裂开的剧痛令她抖白了嘴唇,叶相雨掌心一片温热,似乎烫得眸子里一闪,便怔怔地抬起染血的手,望着自己掌心的殷红,忽然之间,脑子里像有无数只蝼蚁同时在噬咬一般,疼得她大喊大叫——


“啊!”


叶相雨仍是跪在地上,两只手却不停往自己脑袋上抡砸,状似十分痛苦,柳生飘絮顾不得腿伤,踏足于泥水之中,走近死命拉住她的胳膊,叫道:“你醒一醒!”


叶相雨一时喘气,一时喉咙里又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,像是已难受得哭了出来,柳生飘絮又惊又忧,轻轻抚上她的肩头,柔声道:“忍一忍,马上就不痛了……”


猛然之间,叶相雨竟抬起了头,朝她扑了过去,就像捕食的走兽,把她整个人都按在泥水里,这井水虽然不深,可也是及成年女子脚踝的,如今柳生飘絮被她按倒在地,泥水无可避免地呛进咽喉和鼻子,登时便喘不上气来。


偏偏叶相雨的一只手还死命掐着她的脖颈,狠狠把她按住,柳生飘絮难受得双手拍打,腿也乱蹬,但就是不能推开她。


柳生飘絮记得,自己小产那日,明武宗便说当时的一刀是发狂的野兽,而叶相雨眼下也所差无几。难道她真的如青禾所说,毒发起来,便已经不是个人了吗?


为求生,柳生飘絮只能把腿在地上踩住,撑着身子往后挪,叶相雨也步步逼近,手上劲道半点不肯放松。终于,柳生飘絮的脑袋已抵在了石壁上,她如获大赦,忍着腿上伤疼,用力再撑,把口鼻从泥水里钻出来,再用后背抵着井壁,大口大口地呼吸。


尽管她的咽喉正在被叶相雨掐住,但这么做确实也能吸进不少气,缓和了片刻。


但是毒发的傀儡又能放过她么?


掐在脖颈上的力道更大了,像是要把她颈骨捏断。柳生飘絮望着眼前人似乎从不相识的脸,上头戾气大盛,而自己的神识也越发模糊,最后一丝意识里,似乎听到砰的一声大响,却已没气力,也辨不出那是甚么。


井水细细流动,就像是吴地夜来河上,商女们于画舫中弹奏的轻微乐曲。


叶相雨头疼欲裂,碰都不敢碰一下,眼前一片模糊,伸手往眼睑上摸去,竟是满手的血。然后她的眼睛瞪圆,嚯的纵了起来,踩着泥水,忙把不远处躺在地上的人抱入怀里。


柳生飘絮昏过去时,以脊背撑住了头,没再呛水进肺腑,可腿上的伤无可避免已又裂了,再被泥水浸泡,眼下看起来已有些肿,不过好歹血已凝固,不再流。


叶相雨摸了摸她的脖颈,幸而还有脉息,只那如玉的肌肤上,已留下发青的指痕。


——该死!自己怎么可以伤她!


叶相雨一皱眉头,脑袋便痛得厉害,她甚至能感觉到额头上还有血流下来,一股温热,眼前又模糊地红了一些。


“你不舍得她死,对不对?”


忽然之间,一个声音凭空冒出来,幽幽冷冷,就像是来自地狱的鬼差。但这声音并非源于地下,而是苍穹。


叶相雨抬起头,便见到井口上有一个人影。虽看不见其容貌,可光凭这语声,她也能知道是谁。


这个人咋舌不已,似叹非叹地说:“你方才是要将自己撞得脑浆迸裂么?下手这么狠,果然对这女人,很是情深义重呐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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