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年荒芜

《潇湘夜雨》

第32章 水神玉骨


这一下也是出其不意,叶相雨只觉脖颈一紧,周身嚯的腾空起来,呼吸瞬间艰难,竟是给归海一刀徒手举在了半空。


千钧一发时,又是刀光一闪,却并非归海一刀的刀,因为这把刀的刀尖正插在他左腹之内。


柳生飘絮自认用的内劲不低,可刀锋却透不进归海一刀的身体,像被一股强大的真气阻住般,只能破开他的皮肉。


归海一刀吃疼,眼光又狠厉了许多,他猛喝一声,忽将叶相雨整个人也甩了出去——


耳畔呼呼风声作响,她以为她会跌得很重。却有人将她抱住,从半空中接了下来,稳稳落在地上。


“相雨,你没事么?”


眼前人的脸并不陌生,正是上官海棠。


叶相雨方想开口,身子忽然一斜,嘴角便吐得一口鲜血出来,顷刻之间,像有无数个火苗在经脉中烧起一般,疼得她一骨碌自上官海棠的怀中滚下在地。


只见她似乎十分难受,不停浑扯自己衣襟,上官海棠虽惊怕,却也眼尖,且看她扯开的衣领间是雪肤,心口却如有一股黑气般,来回滚动,像是条蠕动的硕大虫子,直是触目惊心。


“杀!杀——”


上官海棠根本不及关切她一句,便又听归海一刀大喊大叫起来。转过头去,只看他徒手握着柳生飘絮的刀锋,满掌被割出血也毫不在意,反而用力把刀拉出自己身体。


柳生飘絮已惊得呆了,她做杀手并非一两年,却也见过许多血腥光景,可却是头一次见一个人能不怕痛到如此地步。


他就像行尸走肉般,毫无知觉,还浑身蛮力,饶是运气用内功相抗,也十分艰难,何况还是如今她已斗到精疲力竭之时?


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归海一刀拔出刀锋,用血掌握着,反横削过来,直冲她凝白的脖颈割去!


“飘絮!”


有人大喊,有人抖剑疾前,挡下了刀锋。可归海一刀的劲力奇大,刀剑相碰之下,激起火花片片,映得上官海棠眸中大亮。


归海一刀放开薄刃,顺势推出,只以一只血掌狂拍而来,直冲上官海棠正心,同时那刀势不停,仍旧向前横削,这是虚晃一招,但凡有经验的江湖老手便能看出,这一下真正的杀手并非那一掌,而是薄刀。


连柳生飘絮也喊:“我握不住刀,这才是他的死手,用剑!”


上官海棠若挺剑击开刀刃,原也并非多大的难处,心口捱上一掌,总好过两人都被刀锋割破脖颈。


可忽然之间,她竟放脱了剑柄,反手一横,却将掌护在胸口,只听叮的一声响,她长剑被薄刀击飞,归海一刀的掌风没伤她分毫,可刀气却直逼她面门。


上官海棠站直身子,阖上眸,只把肉体凡胎挡在刀下——


“不要!”


柳生飘絮眼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滑落,便连伸手抱住她的气力也难,薄刀的刀刃已完全握在归海一刀掌中,他的眼神冰冷,杀气却火重。


刀锋待砍下来,正如上官海棠眉心一道红痕,渐渐凝聚,缓流下的鲜血一样。


一弯新月桂上树梢,夜已深了。


云罗望着案几上的桂枝灯心汤,低头又吃了一块上官海棠叫人送来的玫瑰蒸酥糕,心里甜滋滋的。


点的灯火烧尽油芯,汤汁也渐渐变冷,庄子里却还是寂寂深闭。


忽听一阵鼓声喧闹,院中陡然火把大亮,有人极快地奔进来,进门的时候,脚下还给门槛绊了一下,趔趄跪拜——


“郡主……”


云罗放下添置的牙筷瓷碗,且问:“小奴,外头什么动静?”她见小奴慌张如此,心里也跟着提起,道:“是仪宾回来了么?”


小奴连连摇头,说:“怕是还回不来,有人拿了庄主的贴身之物,到京郊外天下第一庄的暗坊中求救,说庄主有难于三里外的苦柏林,这下庄里派出的人马正鸣鼓集结而出呢。”


苦柏林中月淡雾浓。尤是在湖边,夜雾重重下,更显此处荒凉凄冷。


上官海棠没有死。


大家都没有死。归海一刀疯也似的奔走了,就和赶走他的那个人一样疯。叶相雨昏倒在地,神情那样平静,浑不如方才她提剑而上,和归海一刀过招时那般肃杀。


柳生飘絮看她倒在一旁,只是疲惫地睡了,心中落定一口气,这是劫后余生的松弛。


“相雨的病,恐怕不轻。”上官海棠忽道:“她方才也像是走火入魔般可怕,看来我得加紧翻阅卷宗,只盼能找到类似的症结。”


她说话的时候,人也很虚,气息不稳,还是靠在柳生飘絮的怀里,起不来。那一刀毕竟伤到了她,虽不曾开颅破脑,却也是见了血的。


“还有一刀,大哥分明将他体内魔性制住,究竟又是被什么人激得发了魔障?可他最后要砍那一刀时,分明好像认出了我,也许……”


——“海棠。”


有人打断了她有气无力地喋喋不休,在这深密的林中,声音飘忽好似天外幽魂。


她已经很久不曾听过这么样一句唤了,有种事隔多年的恍然。她看过去,便见到柳生飘絮冷淡的眉眼,却好似又有如月的温柔。


“嗯,什么?”上官海棠这样问。


“为什么弃剑?”柳生飘絮眉梢微微颦蹙着,就像良久以前,她拉着她被毒蛇咬伤的手臂问话时,那一般神色。“你明知一刀的杀招不在那一掌,为什么还要舍命去挡?”


上官海棠淡淡开口,说的话却是答非所问,只听她道:“我的伤不算重,多加休养,不出十日便会痊愈的。”


柳生飘絮心里一紧,苍白的脸上也现出了红晕,咬着嘴唇道:“我问你,为什么要弃剑?”她忽然抓住上官海棠的衣襟,神色忽然变得痛苦,开口说:“你是不是……是不是……”


话没说罢,只听清脆一声,从拉扯的白色衣襟间掉出来一样东西。


同时林子里火把澄亮,马蹄声响,是段天涯带着天下第一庄的人来了。


上官海棠没说的话,终究也不能再说。


柳生飘絮眼中一片模糊,心里凄苦,可抓着她衣襟的手也不得不放松开去,尤其是在看到云罗盈盈而立跟前的那一刻。


云罗也亲自骑马去了京郊。


彼时月色惨淡,林中的树叶已开始凋落。她提着一根马鞭子,一眼便见到一个人躺在林中,白衣如雪。


她也看到了那人怀中掉出来的东西。


短笛是白玉做的,玉本温润,白色便更显得通透了。云罗望着它在薄月下泛着淡淡的光彩,忽然明白,那便是上官海棠此人的骨与神。


有匪君子,玉为骨,水为神。玉是白玉,水可是盈盈泪珠?那又是谁的眼泪,化作了珍珠?


今夜有风,月色淡然,繁星也很稀疏,在这么个季节,如此天气和前夕并没有什么不同。


但是人呢?


叶相雨睁开眼,看到的人便大出意料。


“你……”她的喉咙里干得沙哑,柳生飘絮见状,忙给她倒了一杯茶,喂在嘴边,叶相雨喝下以后,总归才好受了些。


“我们这下……安平了?”她还是不敢相信,提心吊胆地问了一句。


柳生飘絮点头。“一刀走火入魔,我看你也差不大多。”她顿了顿,才道:“是你把他赶走的,那时你脸上的神色,与他真是像极了……”


叶相雨眨眨眼,道:“可我却半点也不记得。”


柳生飘絮担忧地看向她,说:“相雨,我猜想这事定跟那师太和房芷君有关,你身体里该是有什么东西,也不知是益是害。明日,还需大伙一同商量,且看能否查到什么才是。”


叶相雨道:“我的病,海棠已在卷宗室查了多日,好似还没有进展。所幸我眼下没甚么大碍,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了。”


柳生飘絮嗯了一声,说:“这几日,你还是在屋中静养得好,我想最好也别动武,明日我把叶夫人接过来陪你。”


叶相雨听着她的叮嘱,愣了一愣,道:“……好。”躺在床上,只把柳眉紧蹙,绞作一团。


柳生飘絮就问她:“你在想什么?”


“我只是没想到。”叶相雨抬眸望她,道:“你目下可以在天下第一庄,也可以在家里,海棠和段大侠身边,哪一个都好,唯独难是在这里。”


柳生飘絮也凝视她,薄唇动间,只说了句:“多休息罢。”她没有作答,但人却仍旧坐在床边,好似并没要走的意思。


叶相雨便惊讶地问:“你不去看看海棠?记得她也受了伤。”


柳生飘絮的素手放在腿上一紧,攥得裙摆也皱起,就像她的心,被什么给揪出苦水来,熏得眼下一片,比青杏更酸楚。


可她还是淡淡地说:“有云罗在。”


叶相雨道:“所以你便不去了?”


柳生飘絮一袭绿裙,衣衫朴素,面容冷漠,缓缓道:“郡主到底是她施衿结褵的发妻,我留在那,总归不妥当。”


叶相雨就不再说,只是痴痴地看着她,看了好久,好像已经看得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。


——“为什么你有时待我很好,有时却又冷得像冰?”


她还是鬼使神差地问出了这么一句话。


柳生飘絮眉梢一动,道:“我有吗?”


叶相雨叹息道:“或许你心里只把我当朋友,若思量别的事,却不能够。”她话及此,又补了一句:“这样其实……也算很好了。”


柳生飘絮就问:“你是真觉得好,觉得满足?”


叶相雨怔了怔,道:“多少还是不会真正觉得好。”她叹了口气,说:“人心本就是贪婪的。我不识得你那时候,便想着最大的愿望就是与你相识,后来如愿以偿了,我又想着能和你做个朋友,而今……而今……唉,为什么人在情之一字上,总是不知满足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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