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年荒芜

《潇湘夜雨》

第50章 旧好黄叶


追着归海一刀过来时,上官海棠也不知这个疯怔的刀客为什么要到段府。她只有跟着潜入,躲在屋瓦上,却不想听得清清楚楚。


她敬重的大哥有了后,就在眼前这个女人的肚子里,已有两个月大。


虽然那天在酒楼已经得知,但又一次被剜心剖肝,这种滋味本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。上官海棠把唇抿得很紧,险些便要咬断自己的牙根,额头上青筋也已浮起。


她不说一句话,却已将心事达意。但她看不透对面女人的心事。


柳生飘絮看着她的时候,眼神难得却没有嘲讽与冷蔑,只是一片平静,如夜色,如水。


将自己肩上的衣袍理得更严实,她望着上官海棠通红的眼眶,轻轻叹了一口气。


其实是舒了口气。她知道上官海棠并没有见到自己肩后的刺青,因为这个人就算身在屋顶,能将室内的话听得一清二楚,却一定不会掀开屋瓦,窥视自己的大嫂一眼。


上官海棠却被她这种惋惜的叹气声揪得心也绞痛,她甚至觉得,两个人多年来缠络纠结,恐怕也终于到此为止了——


这个孩子的到来,只会让彼此越离越远,永无会期。


便在此时,地上躺着的一个黑衣人猛地里纵起身来,提足便奔,那轻功卓越,几乎在几个眨眼间便没了踪影。


明武宗眼睛一亮,忙喝:“给朕拿下!”


段天涯领命,还未动身,便见上官海棠已抢先一步,追了出去。


事到如今,除了奔出来追刺客,如丧家之犬一般落荒而逃,她还能做些甚么?


四大密探里,玄字第一号轻功最高。这黑衣人眼见逃窜不掉,便索性吞毒自尽了。


当上官海棠提着口吐白沫的尸体回去时,眼角的泪水已经被夜风吹干。


可她还是很怕面对那个女人。


她希望柳生飘絮已回了房中去,而自己只需向皇上禀报完,便也能脱身而退,躲得远远的。


于是她慢腾腾地走,甚至恨不得自己才是这具被拖行的死尸,至少人死灯灭,再不必吃苦受罪,朝夕都生不如死。


段府的小院里还是很静。


上官海棠踏足进去的时候,却嗅到一股子气味——血的气味。血很新鲜,因为不腥。


毕竟她去追刺客到回来,已过了挺久,这血味却嗅着不腥,难不成……是刚流出的血?


她心头一凛,提起尸体快步奔入,头眼便见到一身金线绣纹的明武宗。这个皇帝此时已唬得呆了,一国之君、九五至尊,居然怔怔地坐在石椅上,似乎刚才见到了甚么极为可怕之事。


虽已不知他所视之事为何,但目下的此情此景对某些人来说,也当真是可怕的——对上官海棠来说,简直比死还可怕。


因为她见到柳生飘絮倒在段天涯怀里,衣袍下摆处都是血迹,绿色的衣裙,殷红的血,染上去就成了暗红,红得惨烈而诡异。


上官海棠的脸也变得惨白,已然忘记了甚么叔嫂本分,手上放开,奔过去蹲下,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,颤抖着问:“怎么回事?”


柳生飘絮抿紧了嘴,已痛得冷汗直下,居然也捏着上官海棠的手掌,捏得很紧。她不发一辞,只是凝视着她,眼角盈泪。


这是一种甚么眼神?好像很悲戚,又有些愧疚,若说很决绝,又透着温柔。


只裹着一件外袍的身子更显单薄,她腿间的血还是不断地流,修长的玉腿露出大半,胜雪白皙,赤色的血便很刺目,像是割破的葡萄酒囊,但此时蜿蜒流下的,却是一条性命。


上官海棠望进她眼底,似乎瞧见了凄痛,又更有丝丝柔情,不禁呆怔,耳旁只听到段天涯哀伤地嘶喊:“一刀,是一刀!”


一刀?上官海棠的心沉了下去。


明武宗此时却张口呢喃:“不,不是一刀……”


——究竟是不是?


上官海棠听得不明所以,转过头去,却见到这个皇帝双目瞪圆,也大声叫道:“那是发狂的野兽!”


星群渐渐落下,夜已将尽。


柳生飘絮睁开眼睛时,见到一个人正坐在榻边,一动不动,只是凝盯着自己看。


她虚弱的身子一凛,就有如秋叶般颤抖起来。而这个人的脸,也立刻苍白得再无一丝血色。


“没事了……”这个人故作镇定的样子,伸手过来替她掖了掖被角,满目中都是那种悲伤的神色,声音也放得很轻,生怕再惊动她。“大哥在外头煎药,就回来。”


柳生飘絮的脸却像寡白的冥纸,一手抚在腹上,轻声问道:“孩子没有了,是么?”


上官海棠心里酸,已不能回答她这句话,只能说:“你流了很多血,昏迷了几天。”


柳生飘絮怔怔地望向头顶的帷帐,呢喃着:“还没有成形,瞧不出男女,这样也未尝不好……”她说着说着,眼圈儿便红了,“至少他没有感知,也不晓得疼,都让我……让我一个人痛便是了……”


看到她眼底渐渐盈满的泪水,上官海棠也不是滋味,哽咽道:“一刀狂性发作,已不能算个正常的人了。大哥说,当时你二人与他交手,全料不到短期之内,他的武功又厉害了那么多……他霸刀的刀气击中你,才……”


话及此,已然说不下去。


柳生飘絮蜷缩起来,声音已经颤抖。“我不是一个好母亲……”就算如此,她还是忍着没有流出泪,只用胳膊抱住自己,浑身发抖得厉害。


上官海棠不敢再提半句孩子的事,只说:“你昏过去这些天,我们都在旁边守着的。”


就算人事已分,到底还是会心疼,禁不住伸出手去,替她抹了抹眼角转来转去的几滴泪珠。


柳生飘絮浑身一抖,像是被火烧了一下,脸色变了变,把头侧偏过去,不再看她。


一时间,她就如同忽然换了一个人,适才的脆弱,仿佛比过眼烟云还短暂。


上官海棠也清楚,这个人从来都是如此,只在极为痛苦的时候流眼泪,柔弱的一面,永远只有短短一刻。


她好似一直都是强悍而冷漠的,即使忍不住流泪,也很快就憋回去。眼下岂非就又嘴角沉着,慢慢恢复了冷淡神色,甚至还说:“人在躺着的时候,不需要别人坐在一边看。因为看着就只能看着,不醒的人还是不会醒。”


对于她如此无理的尖酸,想必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会恼气,可是上官海棠没有。因为她知道这个女人有足以对自己刻薄的理由。


“你好像并不希望一睁眼见到的是我。”她还是很柔和,用一种半玩笑的语气,说着分明苦涩的话。“现下还要拿冷言冷语赶我走么?”


柳生飘絮目光闪动,喃喃道:“我早该赶你走,在蛇岛那会子……就应该赶你走的……”


上官海棠也禁不住叹了一声:“蛇岛……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。”她深深地凝着她,唇瓣一动,问:“你……你好吗?”


这是寥寥的三个字,由她口中说出来,却让人仿若身处一个重逢的深秋——


黄叶仍风雨,旧好隔良缘。


柳生飘絮最受不得这种情,尤其在眼下这般脆弱的时候,她抿唇,想用冷言冷语来把酸心压下去:“你用不着拿这种心疼的眼神来看我。”


“那么你呢?”上官海棠还是凝视着她,问:“你流血昏迷前望着我的眼神,却是我发梦吗?”


——那眼神里的柔情,从前在蛇岛时见过。


柳生飘絮身子一滞,几年来的往事,在一霎眼间便从心中闪过,好像此时此刻,上官海棠又如从前一样依偎在她身边。


那是漫山遍野的花开,在一阵阵如馨的香气中……有她火热的怀抱……


柳生飘絮恍惚,竟忘却了自己是她的大嫂,居然动了动唇,道:“昏迷前……我是真的想让你过来抱一抱我……就像在蛇岛时一样……”


毕竟那个时候,她太痛苦,也太脆弱了。


上官海棠霍然一惊,似乎没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,自己一颗心也跟着揪紧了,却像是青杏,被捏得只溢出酸涩来。


“可是当时,你已在大哥的怀里。”


这句话原不止用在那一刻,而是从始至终。


柳生飘絮叹了一声,道:“很多事,你我都是身不由己,再没法重头来过了……”她顿了顿,说:“我也不是一个好妻子……”


“看着你流了那么多血,我那一瞬真恨不得立马死了,眼见你受这些苦……”上官海棠恨道:“倒不如剜了我的心来得痛快!”


四目相交,她不禁轻叹一声,缓缓道:“海棠……能听到你说这一句,我也就可以了。”


被她唤这一声,与她对望,上官海棠的目光便似不再会转动,只觉心头一荡,痴痴地望着她,许久许久,甚至连呼吸都不能。


“我知道你的心里有恨,也很清楚你这么个人。若是想哭,便不要再强忍着。”


柳生飘絮神色一愕,适才好容易憋回去的脆弱又如海潮般回涌而上,被这个人一句话就牵得决了堤。从来都是,她仗着能看破自己什么时候在强撑,便肆无忌惮地惹自己哭。


真是个讨人厌的人啊。


“为什么还要说这些话……”


柳生飘絮不但声音颤抖,竟连身子也颤抖起来,她的一双手,死命地抓紧衣服,死也不肯放松,憋着哭一般,哽咽道:“你指望看到我怎么狼狈……这下岂非都如愿了?”


“骂罢,发泄出来,你便会舒服多的……”上官海棠说着,望见她当真忍不住流了一滴泪,沿着侧颊缓缓而下,擦得她唇边发痒,也擦得上官海棠的心痒痒的。


突然就很想触一触她紧抿的嘴角。


于是伸出手,一探她的脸边,触手竟烫得像是火——那是滚滚的热泪。


原来心肠硬的人,流的泪比一般人更热。


上官海棠的心也被烧了起来。不知着的甚么魔,她把一手伸了出去,捧起她的脸,人也伏低了,轻轻说道:“你还是和从前一样,在蛇岛那时,就好哭……又偏偏喜欢忍着。”


当年她本是接柳生飘絮回中原的,可赶上海潮,座船破了一个洞,虽行补救,但行不甚远,只得返航回去,借着修船,二人在蛇岛住了不少日子。


话及此,她又轻轻吐出一口气,道:“你记不记得有一次,在蛇岛遍野的花丛里……”


柳生飘絮闻言深深吸了口气,想回一句“当然记得”,却说不出口,因为心已乱麻一般。


如今想来,那场海潮兴许便是天意。在蛇岛的花丛里,她抱住她,那时……后来偶尔想想,她当时没有迫自己,到底是悔了……


柳生飘絮心头一凛,唇瓣一开一合,千言万语,只化作一句轻飘飘的:“你……你瘦了。”


这句话一出,饶是上官海棠沉稳镇定,此时的心里也不禁荡起了一圈圈涟漪。


荡漾的涟漪像蛇岛上飘飞的花瓣,旋转着缓缓消失,上官海棠心里便只剩下她的眼波来。


她昏去前的眼波,哀恸又痴迷……


“飘絮……”


上官海棠轻轻唤了一声,人已不由自主,越发贴近她的气息,简直就像是要吻上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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