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潇湘夜雨》
第51章 执子之手
——“你当真那样做了?当真!”
说话的人身躯魁梧,音如洪钟,震得人几欲作聋,显然他的人已很是愤怒。
他站在竹林边,眼下又刚落过雨,竹叶上的雨水便一滴滴落下来,落在他戴着的斗笠上,再溅开成散的,坠到跪在他跟前的人头顶。
跪着的人腰板挺得笔直,不动如山,对于他的暴怒只是轻描淡写:“如今事已至此,父亲大人再来说这些话,不觉得多余了么?”
盛怒的父亲闻言爆喝:“谁准许你那样做的?”
他的女儿却还是那副神色,一双手端庄地放在腿上,犹如狂风骤雨里挺拔的一根苍竹。
“我的任务……只是要困住天涯,那样做……这笔账该算在谁头上,想必她们比我更清楚,岂非做得更彻底?”
柳生但马守大怒,“你知道我在意的不是这个!”他喘了口气,说:“你是我的女儿,我不允许你为这种可笑的一己之私这样伤害自己!”
柳生飘絮就抬头望着他,问:“哪里可笑?”
柳生但马守哼了一声,冷冷道:“上官海棠她知道吗?懂得吗?她敬你重你做她的大嫂,你以为你们还能有什么?”
柳生飘絮的脸终于被他说得惨白,可她还是道:“那也是我自己的事,但凡不坏大局,就算是父亲大人,也管不住。”
“你!”柳生但马守指着她,“简直无可救药!”
他踩着满地竹叶走远了,柳生飘絮才缓缓站起来,揉了揉膝盖。
忽然之间,竹林里跳出一个人来。
她不禁后退两步,呆了呆,才道:“是你?你……你怎会来的?”
叶相雨担忧地望着她,没有回答,只问:“你父亲时常这样?”
柳生飘絮吁了口气。“他打我骂我,也只是因为气我,替我不值得。”她风轻云淡地道:“谁叫我从小便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呢?”
叶相雨闻言没有说话,只是轻声一笑。
柳生飘絮就问:“你笑什么?”
“我只是无奈。”叶相雨抱着手臂,喟叹道:“他应当知晓,棍棒底下出不了孝子。因为在做孝子之前,她至少还是一个人。是人就要有思想,并非任由摆布的死棋。”
柳生飘絮一怔,“身当其境,你会反抗么?”
“当然要反抗,即算是到了最后一刻,也不能放弃。”叶相雨答得理所应当,柳生飘絮却怔怔地看着她,叹道:“若是能有你一半的热忱,我这一生……大概也不至于此了罢……”
叶相雨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,“你父亲方才骂你……是因为甚么事?”
柳生飘絮似乎沉吟想了一阵,却道:“还是不说了罢。”
“为甚么?”叶相雨道:“是有关你们的谋划,不方便透露给我听?”
“倒也不是。”柳生飘絮叹然道:“只是因为你若知道了,会觉得我又坏上了几分,到底都是些见不得光的恶事,不讲给你听……也好。”
“我不觉得你是喜欢做恶事的人。”叶相雨却说:“一个好人,最惨的便是身不由己,偏要去做坏事。我能想象你做那件事时,心里……该是很难受的罢。”
柳生飘絮的容色稍变,却很快又被笑意遮掩过去,她甚至弯起了眼睛,说:“我想……相雨当真越长越大了。”
叶相雨看着她动人的笑,却无念将心弦颤动,望着她苍白的面色,不由自主叹了口气,道:“你对她真好……也许真的太好了。”
柳生飘絮闻言一愕,似乎很惊讶她的话。
叶相雨便说:“方才令尊不是说了,你究竟是因为谁,才那样做的。”
这一次柳生飘絮倒没有失态,只是轻轻一笑。但虽然拼命想做出冷淡从容、若无其事的样子,却偏偏做不出,偏偏忍不住全身发抖。
叶相雨就又想起雨夜那时,她伏在自己怀里,哭得也像这样颤抖。
不想再提及她的伤心事,便索性打起哈哈来,扯开话茬子,笑着说:“说起来,你今日是怎么甩掉段大侠,自己一个人跑到竹林这种地方来的?毕竟他那么着紧,很难想象会放心你独个人出门。”
自从柳生飘絮失去了孩子,段天涯大悲大恸,对朝堂上的暗流涌动并不予表态,却当着圣面起誓,要誓死保护妻子,这句话其实,已透露出些两不相帮的意思了。小皇帝见他痛失亲儿,倒也不好再强加相逼。
打那之后,柳生飘絮但凡去哪里,段天涯都会陪着她,叶相雨还在集市上碰见过几次。今日见她独个人,才好奇跟过来看看。
“我想要出来见父亲,自然也有法子。”柳生飘絮心知她的好意,忍不住叹了一句:“你这个人,怎么半点也无防人之心?”
分明早知自己背后是柳生家,她却始终不曾吐露出半个字,直到如今,依旧这般赤诚。
“我早以前便说过,我信你。”
信谁这种话很容易说,真正做到却很难。当一个朋友做到的时候,你一定很喜慰。
“那么,我便也告诉你一件事,是我最近刚得知的。”柳生飘絮对朋友也不差——
“归海一刀不是走火入魔而失踪,是被人捉住,藏起来了。”
叶相雨闻言可惊,“你知道是谁干的?”
“总之不是我们这边的人。这么说,你应当就清楚是谁了罢。”
“竟然如此……”叶相雨眉头皱起。“我得快些去一趟天下第一庄,和上官兄说一说此事。”
柳生飘絮闻言,脸色变了变,倒也没说什么。
叶相雨却已看破她的心,道:“你放心,消息的来源……我只说是叶家在江湖上的朋友打听到的。”
柳生飘絮却道:“你实话实说,那也不打紧,到底我也快走了。”
“走?”叶相雨又吃了一惊,“去哪里?”
柳生飘絮叹息道:“孩子没有以后,我就跟天涯说回蛇岛去,再不理会中原的是是非非了。”
“什么时候走?”
“后天。”
“竟这么快?”叶相雨急道:“到时我送你。”
柳生飘絮轻轻点点头,倒也没有说不。
叶相雨望着天边,似乎已见到了渡口的茫茫天色,轻声问:“还回来吗?”
“不知道。”
叶相雨唉了一声,“你又不能作主了,对吗?”
柳生飘絮苦笑了笑,“像我这么样的人,一生过得……从来不由己。”
“但我想让你记住一句话。”叶相雨道:“你的一生是你自己的,不去搏一搏,又怎么晓得一定不成呢?你去拼过争过,到头来就算惨淡收场,也无憾无悔了,不是吗?”
她的眼睛里很亮,就像曙色的阳光。
晨光来临,本是一天中最朝气蓬勃的时候。万物苏醒,朝露未曦,一切都是崭新而未可知的。但对有的人来说,每一天却都是千篇一律,如处漩涡,永无出头之日。
朝阳东升的时候,上官海棠就坐在廊下,小口地抿着茶。
云罗逗着那只头顶赤色的白凤鸟,到底是番邦进贡的新奇玩物,她玩得津津有味,还不忘顺嘴提了一句:“她今日出海,你不去吗?”
端坐在旁边喝茶的人身子一滞,心里分明清楚她所指为何,脸上却仍强作云淡风轻,道:“去做什么?”
“去送一送你大哥呀。”云罗道:“不也是应当应分的嘛。”
上官海棠却说:“我昨日已和大哥会过别了。”
云罗放下逗鸟儿的狗尾巴草,拍拍手,也就没有点破,转过身冲她望着,轻道:“若是你不去,好不好今天就在府里,哪儿也别去了?”
“在府里?”
云罗叹了一声,“你已经三个月没有留在府里过夜了。”
上官海棠愕然,脸色变得有些不自若,说道:“你知道,我起先为着一刀的事,但凡有一点消息便要出门,在府里住……总睡不好的,后来……大哥那边又……我就怕眼下再有甚么事,夜来起身,又惊动你。”
云罗淡淡一笑,还是看着她,大眼睛里的星辰仍是盈盈闪闪的。“有时候,我真不知道你待我究竟好是不好。”
上官海棠喉咙一哽,毕竟她也算是自己的妻子,虽说做戏是假,但总归在外人看来,她们该有夫妻情分,自己多日如此,她身为郡主,定是为难许多。
她张口想安慰,却见云罗却摆了摆手,一派满无所谓的样子,说:“别顾着哄我啦。今日毕竟是最后一次,你还是好生想想,要不要去送人罢。”
她说完,唤来小奴提着那只白凤鸟,负手悠哉游哉地去了,背影颠颠的,真像副玩闹脾性。
上官海棠怔怔的望了半晌,坐在回廊边,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。这上头,那天还有着另一个人的气息——
在段府里,她到底不自禁持……
柳生飘絮那时也呆了,恍惚怔了怔,见到上官海棠吻自己的样子,忽然之间,想起什么来,如一个霹雳,刺中她的心窝。
那双眼光里又变得凌厉,她慌着拼命打开跟前人的手,颤声道:“我不要你碰我。”
上官海棠愣了,热情一腔终给止住,未及反应,却又听到她说:“我们各自都已有了家室,你怎么能做这种事?”
她的声音带着轻喘,似乎也在努力平息,又冷声问:“可有想过你的妻子?”
上官海棠闻言一凛,这番话令她一时想起,自己是如何娶了云罗,和她又是如何越走越远,想到柳生飘絮的毒……她适才险些就忘了,当初为什么非让心上人嫁给自己大哥不可。
这么几年的心病都煎熬过来了,其实为的又是谁?难道如今她要将悉心呵护的珍宝,为图一时之念,砸得粉碎?难道她舍得让她毒发疯魔,活得还不如死?
“是我胡涂了……”她苍白的脸像是被刮了一层灰,愣着逼红了眼,像是自问:“我们这样子,又算什么?”
柳生飘絮闻言,就像是突然挨了一鞭子,整个人呆住,身子都颤抖了起来,也不知过了多久,终于凄然一笑道:“果然……你我之间……大抵也只能这样了……”
忽然,门边传来一阵语声——“飘絮,你怎么起身来了?”
霎时之间,上官海棠只觉心头一惊,有如耳边突地响起一个霹雳,面上变了几种颜色,有愧疚,有讪讪。
柳生飘絮相比倒是镇定得多,她甚至微微一笑,手抚云鬓,缓缓道:“当然起身了,不然还该躺在床上么?”
她的微笑言语,远不似平时般自然。段天涯目光一扫,见到上官海棠脸如死灰,也是大失常态,不禁问:“你们在做什么?”
上官海棠胸膛不住起伏着,张口结舌,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柳生飘絮却面色一沉,道:“你这话怎地问得如此奇怪?你说我们在做什么!”
上官海棠羞愧地低下了头,目光一垂间,只见自己还攥着柳生飘的手。
她手掌五指纤纤,莹白如玉,上官海棠心头不知怎地忽然升起一阵哀痛,不舍得放开,只紧紧握着她的指尖,不住颤抖。
然后下一刻,柳生飘絮便不着痕迹地把手抽了出去。那时的感觉,到眼下仍然历历在目。
上官海棠忽然间觉得,自己这一生里,好像从来没有真正握住过这只手——
时至今日人要走了,想来这只手……怕是也再不能握了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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